《冷月》

『他們熬了多久才死?』

問句的對象似乎沒有聽見,只是再次望向後照鏡,專心開著車。時間剛過午夜,下曼哈頓區的市街結了冰。一道冷鋒來襲,吹跑了雲層,也將柏油與水泥路面的殘雪凍結成滑溜的薄冰層。兩名男子坐在吱嘎作響的褐色休旅車上。『聰明文森』為這輛車取了『OK繃汽車』的綽號。車子已上了年紀,煞車需要維修,輪胎也需要更新。但是,把贓車開進修車廠並非明智之舉,尤其是車上最近有兩名乘客遭謀殺身亡,更大意不得。

駕駛是五十幾歲的精瘦男子,黑髮修剪得整齊俐落。他謹慎地轉進小巷,繼續向前行駛,絕不超速,轉彎時繞得恰到好處,行進時不偏不倚。無論街道是乾或是濕滑,無論車子是否涉及命案,他皆以同樣的方式開車。

謹慎,一絲不苟。

熬了多久?

『魁梧文森』的手指長如香腸,總是濕答答的。肚腩將他的褐色腰帶繃至極限。他在車上拚命發抖。他是夜班臨時僱員,負責文書處理的工作,剛才下班後在街上等車。街頭雖冰冷刺骨,但文森卻寧可在外等候,也不願待在辦公大樓的大廳裡,因為裡面的燈光偏綠,牆壁貼著大鏡子,從各個角度映照出他橢圓形的體態。所以他踏進清冷的十二月夜色中,來回踱步,咬掉一條巧克力棒。好吧,其實是吃了兩條。

潔白得驚人的滿月從峽谷般的大廈間露臉片刻。車上的文森舉頭望向明月,這時鐘錶匠邊想邊喃喃自語:『他們熬了多久才死?問得好。』

文森不久前才結識本名傑若德.鄧肯的鐘錶匠。雖然兩人認識的時間不算長,文森仍發現一個事實:向鐘錶匠提出問題是自討苦吃。即使是隨口一問,也可能為鐘錶匠找到獨白的機會。哇,他的口才不是蓋的。他的回答每次都有條不紊,就像大學教授在上課一樣。文森知道鄧肯剛才之所以沉默數分鐘,是因為他正醞釀著答案。

文森打開一罐百事可樂。天氣冷歸冷,他仍想吃點甜的東西。咕嚕下肚後,他把空罐放進口袋。他接著吃了一包花生醬餅乾。鄧肯向他看了一眼,確定他戴著手套。每坐OK繃汽車,他們必戴手套。

一絲不苟……

『你這問題的答案不只一個,』鄧肯以輕柔而不帶感情的口吻回答。『就拿我殺的第一個人來說,他今年二十四歲,所以可說他熬了二十四年才死。』

才怪咧……聰明文森以青少年的挖苦態度想著,但他不得不承認的是,他沒有想到過這麼明顯的答案。

『另一個大概三十二歲吧。』

一輛警車朝反方向駛去。文森的太陽穴開始噗噗震動,鄧肯卻沒有反應。警察對這輛偷來的Explorer不感興趣。

『另一個答案,』鄧肯說:『是從我下手的時間算起,一直到他們的心跳停止。你問的大概就是這個。人類嘛,習慣以容易理解的參考架構來看待時間。只要是有助於瞭解時間,這樣做並沒有錯。子宮收縮的間隔是二十秒,這樣的資訊很實用。運動員跑完一英里需要三分五十八秒才可以奪魁,這樣想也有助於理解時間的真諦。至於他們今晚到底熬了多久才死嘛……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時間不算短。』他向文森瞄一眼。『我不是在批評你提出的問題。』

『我知道,』文森說。鐘錶匠是不是在批評他,文森並不在意。文森.雷諾茲交遊不廣,只得對鄧肯逆來順受。『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瞭解。我只是沒注意算時間而已。下一個我會計時。』

『那個女孩嗎?明天的那一個?』文森的心跳稍稍加速。

他點頭。『你指的是今天下午吧?』

時間已過午夜。與鄧肯交談時必須字斟句酌,提到時間的字眼尤其輕忽不得。

『對。』

『飢渴文森』此時已將『聰明文森』頂出去,因為他想到了下一位受害人裘安。

今天下午……

兇手刻意繞遠路駛回暫住的地方──位於城中區南部河邊附近的曼哈頓切爾西區。街頭空無一人,氣溫降到華氏十幾度,沉穩的冷風吹過狹窄的街道。

鄧肯將車子停靠路邊,熄火,拉上手煞車。兩人走下車去,迎著寒風步行了半個街區。月光將鄧肯的身影投射在人行道上,他低頭看了一眼。『他們熬多久才死?我又想到一個答案。』

文森再度打顫──大致是因為天冷,但低溫卻非令他發抖的唯一原因。

『如果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兇手說:『可以說是漫漫無絕期。』

什麼鬼東西?

壯碩的男子坐在暖呼呼的辦公室裡品嘗咖啡,椅子吱吱叫。晨光明朗,他瞇眼望向碼頭的盡頭。這間拖船修護站坐落於格林威治村以北的赫德遜河畔,他是晨間管理員。有一艘摩蘭船的柴油引擎拋錨,再過四十分鐘才會抵達,目前碼頭上一艘船也沒有。這位管理員窩在小屋裡逍遙,雙腳搭在辦公桌上,咖啡杯捧靠在胸前。他拭去窗戶上部分水氣,再看一眼。

是什麼東西啊?

一個黑色小箱子擺在碼頭面向紐澤西州的一邊。昨晚六點打烊時,那東西並不在碼頭上,而且打烊以後不會有人停靠。一定有人從岸邊闖進來。為了防止閒人進入修護站,河邊雖架起了一道鐵絲網,卻不時有工具不翼而飛,連油筒型垃圾桶都有人偷。因此這位管理員認定,假如有人想擅闖的話,沒有進不來的理由。

可是,幹嘛留下東西?

他凝視了一陣子,心裡想著,外面那麼冷,風也呼呼地吹,咖啡這麼香。隨後他決定,哎,算了,最好還是去檢查一下吧。他穿上灰色厚夾克,戴上手套與帽子,再猛灌一口咖啡,然後踏進令人屏息的冷風中。

管理員頂著風走在碼頭上,將淚水直冒的眼珠固定在黑盒子上。

什麼鬼東西嘛?這東西呈長方形,不足一英尺高,低斜的晨曦照在正面某種物品後反射出強光,逼得他瞇起眼睛。赫德遜河面泛起水花,河水拍打著碼頭下方的木樁。

來到黑盒子十步遠的地方,他才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因此停下腳步。

是個時鐘。一個古董鐘,寫著奇形怪狀的羅馬數字,錶面畫了一張月亮臉,很貴重的樣子。他看了一下手錶,發現時鐘分秒不差,證明時鐘還能走動。有誰會把這種好東西扔在這裡?好吧,就當作是送我的禮物。

他想向前拾起時鐘,雙腳卻打滑。他頓時慌張起來,腦海淨是自己跌入河裡的景象。然而他只是跌了一跤,垂直落在方才沒看見的一片冰上,沒有滑出碼頭。

他縮著臉喘氣,掙扎起身,這時向下瞥見剛才踩到的並非普通的冰──這片冰呈偏紅的棕色。

『哇,天啊!』他低聲說,一面盯著大片血冰直看。血在時鐘附近聚集成攤後凝結成滑溜的一片。他倚向前去,理解到血從哪裡來時更加震驚。他發現碼頭表面的木板上有看似指甲刮出的血痕,彷彿有人的手指或手腕被割傷,然後緊抓著木板不放,以免落入翻攪的河水中。

他爬到碼頭邊向下瞧。沒有人漂浮在動盪的水面上。他並不訝異;如果他的想像屬實,血冰意味著某個倒楣鬼來過這裡,如果沒有獲救的話,現在屍體已經快漂流到自由島了。

他摸索著行動電話,退後幾步,咬住手套脫下,再向時鐘看最後一眼,然後才急忙走回小屋,以顫抖的粗手指按電話報警。

之前與之後。

歷經九月那天早晨之後,在轟然巨響、濃煙滾滾飄搖、大廈消失之後,紐約市也為之改觀。

這個事實無法否認。大家盡可談論紐約人的韌性、氣概、浴火重生,而紐約人確實也擁有這些特質。但每當飛機準備降落拉瓜地亞機場前,只要高度偏低,仍有人暫停動作觀看。碰到棄置的購物袋時,你會趕快過馬路,盡量避得遠遠的。路見軍警身穿深色制服、手持軍用黑色機關槍時,你也見怪不怪。

感恩節遊行會順利展開,圓滿落幕,如今耶誕年節的氣氛洋溢到最高點,隨處人山人海。然而,飄浮於年節盛會之上的卻是揮之不去的大樓影像,宛如百貨公司節慶櫥窗上的倒影,而大廈已不復存在,受難者也已不在人間。當然,同時浮現的還有一個大問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林肯.萊姆也親身體驗過『之前與之後』,對前後落差的概念有切身之痛。他曾可自由行走動作,後來成了殘障人士。他曾經與其他人一樣健康,曾在刑案現場搜尋證物,轉眼間卻只見一道強光,第四頸椎受創後導致四肢癱瘓,肩膀以下幾乎全無知覺。

之前與之後……

有些時刻能讓人生永遠改觀。

儘管如此,林肯.萊姆相信,如果刻意將這些時刻在腦海烙印得太深,上述的事件將更具威力,徒使壞人獲勝。

現在,萊姆於寒冷的週二清晨一面思考著以上的想法,一面聆聽著國家公共電台,播音員正以平穩的廣播嗓音報導後天計畫登場的遊行,隨後政府高官也將舉行幾場典禮與會議。這些場合照理說應該在首府華盛頓舉行,無奈『提振紐約士氣』的態度至上,屆時將引來大批觀眾與抗議人士,將街道擠得水泄不通,使得華爾街周遭原本就對安全提心吊膽的警察更加辛苦。政治如此,運動界亦然:應在紐澤西州舉行的季後賽如今移師麥迪遜廣場開戰,或許希望藉此表達愛國心。萊姆憤世嫉俗地心想,波士頓馬拉松大賽說不定明年會改在紐約市開跑。

──本文摘自傑佛瑞.迪佛《冷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