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舞者》

艾德華•卡奈向妻子珮西道別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

他坐進車裡,將車子駛離停車位,然後驅車上路。天生觀察力敏銳的卡奈,注意到他和妻子在市區擁有的洋房附近,停了一輛沾著泥漬、車窗貼著反光紙的黑色廂型車。他往那輛滿目瘡痍的車子瞥了一眼,看到車牌上標示車子來自西維吉尼亞,也想起過去幾天裡曾在這條街上看過它。但此一念頭隨即被前面開始加速的車流打斷了。他上了羅斯福大道,朝北行進。

二十分鐘之後,他在車裡撥行動電話給珮西,她沒接;這讓他覺得十分困惑。

今年四十五歲,身材瘦長,蓄著一頭軍人短髮的艾德華•卡奈,歪著頭聆聽從數哩外傳來的電話鈴聲。他們家的電話答錄機啟動之後,他將話筒放回固定架上面,心裡隱隱約約地感到些許的不安。

他讓車速精準地維持在每小時六十哩,並讓車子完美地保持在右線道的正中央。卡奈就像所有的機師一樣,一坐在汽車方向盤後面就變得十分保守;他可以信任其他的飛行員,但是卻認為開車的人都是瘋子。

在威徹斯特的瑪瑪羅奈克機場,哈德遜空運公司的辦公室裡擺放了一個蛋糕。艾德華•卡奈吃了幾口蛋糕,一邊和朗恩•泰爾波特談起今晚的航班。同時兼負營運和業務經理工作的泰爾波特,一再對貨物是否能夠準時運達、班機的燃油量是否能正確估算、報價是否合理這些問題大聲地表示憂慮。卡奈將手上剩餘的蛋糕遞給他,要他心情放輕鬆。

他又想起了珮西,於是走回他的辦公室,拿起電話。

他們在市區的房子還是沒有人接電話。

現在他的擔心成了不安,因為有小孩和自己經營公司的人,通常都會接起響個不停的電話。他『啪』地一聲將話筒掛上,正打算打電話找個鄰居過去看看,但是這時候一輛白色的大卡車在辦公室旁的停機棚前面停了下來──上工的時間到了。

泰爾波特拿了十多份文件給卡奈簽名的時候,年輕的副駕駛提姆•蘭道夫穿著黑色西裝、白襯衫,打著一條黑色細領帶走了進來。莎莉安拿給卡奈一些蛋糕在旅途上食用,他婉拒了。他希望現在就動身,遠遠地離開這些情緒、這些慶祝活動,遠遠地離開地面。

沒多久之後,他已經航行在距離地面三哩的空中,駕駛著有史以來最精良的噴射機──銀亮的機身光滑如箭的『李爾三五A』。

他們朝著絕色的夕陽航進──一個鬆散為粉紅色與紫色的絢爛雲朵,以及光芒四射的完美橙色圓盤。
唯有破曉時刻才看得到同樣的美景,也唯有大雷雨才會如此壯觀。

歐海爾機場大約在七百二十三哩之外,他們準備在兩個小時之內完成這一趟航行。芝加哥空中交通指揮中心禮貌地要求他們下降到一萬四千呎的高度,然後將他們交給芝加哥近場台。

歐海爾是全世界最忙碌的機場,航空交通管制員將他們安排在西郊上空的等待航線上,盤旋著排隊等候降落。

卡奈望著令人讚嘆的灰暗蒼穹遍布的點點星光,心裡想著:瞧,珮西,夜空裡的每一顆星星……

想到這裡,他突然出現一種可能是他在職業生涯中唯一一次違反專業的衝動──他對於珮西的憂心就像發燒一樣地升溫,突然急切地需要和珮西說話。

『接替我。』他告訴提姆。

『知道了。』年輕人答道,沒有異議地接過操縱桿。

卡奈變換了他的無線電頻道來撥打互聯網電話。聯絡上泰爾波特之後,他要求對方為他接上家裡的電話。

在等待的時候,卡奈和提姆通過了冗長的降落前檢查。

『芝加哥,九CJ,正通過五千呎,朝四千呎降落。』提姆對著麥克風講話的時候,卡奈聽見了位於七百哩外的曼哈頓家中,電話鈴聲開始響了起來。

『接電話,珮西!妳跑哪裡去了?』

『接電話……』

鈴聲響了三次。

『她到底跑去哪裡?出什麼事了?』

他身體裡面的結越勒越緊。

渦輪引擎嘎嘎地發出聲響,液壓傳出呻吟的聲音,卡奈的耳機裡出現了靜電的干擾。

他的耳機裡突然傳出強烈的喀嚓聲響。

他妻子的聲音說:『喂?』

卡奈鬆了一口氣,大聲笑了出來。

他正準備開始說話,但是話還沒說出口,機身突然出現了劇烈的顛簸──劇烈到在一瞬間內,爆炸的力量活生生地將笨重的耳機從他的耳朵上扯了下來,而他整個人也被拋向儀表板。碎片和火光在他的周遭迅速地擴大。

驚嚇之下,卡奈本能地用左手抓住毫無反應的操控桿──因為他的右手已經不見了。他轉向提姆,剛好看到他血淋淋的軀體,正像布娃娃一樣地消失在機身側面破裂的洞口中。

『天啊,不要,不要……』

接著駕駛艙從正在解體的機身斷裂開來,將李爾的機體、機翼、引擎拋在身後,逕自升向天際,然後被吞沒在一大團火球當中。

『喔,珮西,』他低聲叫道:『珮西……』雖然他嘴邊已經沒有可以讓他說話的麥克風。

『妳的地方還真是不錯。』史帝芬•卡勒環顧著這座塞滿了減價商品的垃圾場。

『謝謝你,朋友。嗯……你希望──不,你想要喝點什麼東西嗎?哎呀,我老是用錯詞,也常為這種事挨我媽媽的罵。我看太多電視了,就像,就像……就像蝦米蝦米一樣。』

她到底在扯些什麼東西?

『妳一個人住在這裡嗎?』他用一個討喜的微笑好奇地問。
『是啊,只有我和我那三隻貓咪「動感三人行」。我不知道牠們為什麼全都躲了起來,這幾個傻流氓。』席拉緊張地擰著她那件外套的細邊。由於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所以她又問了一次:『想要喝點什麼東西嗎?』

『當然。』

他看到冰箱上面擺著一瓶佈滿灰塵的葡萄酒,為了特別的時刻而準備的嗎?

顯然不是 ── 她開了一瓶低熱量的汽水。

他溜達到窗戶旁邊朝外看。這一帶的街上並沒有看到警察,離地鐵站也只有半個街區。公寓位於二樓,窗子雖然裝了鐵窗,不過並沒有上鎖。必要的話,他可以沿著防火梯往下爬,然後混進隨時都人潮洶湧的萊星頓大道……

她有一具電話和一台桌上型電腦,很好!

他看了一眼牆上掛的月曆──天使的圖像。月曆上面有一些圈注,不過都不在這個週末。

『對了,席拉,妳是不是……』他嗆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什麼事?』

『嗯……我知道這個問題很愚蠢,我的意思是,這麼問好像有點快。我只是想要知道妳接下來幾天是不是有什麼計畫?』

她謹慎地回答:『我,嗯……我應該去看我的媽媽。』

史帝芬失望地皺起臉孔。『太可惜了,因為我們家在梅伊岬……』

『澤西海岸!』

『對,我要去那裡……』

『等你接到了巴弟之後嗎?』

誰是這個去他媽的巴弟?

對了,那隻貓。『是啊。如果妳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原本希望妳會想出去走一走。』

『你有……?』

『我媽媽也會一起去,還有她的一些女伴。』

『喔……天啊,我不知道……』

『所以,為什麼妳不打通電話給妳媽媽,讓她知道這個週末她可能必須一個人過了。』

『是這樣……我並不是真的需要打電話。如果我沒有出現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事情就是這樣,我可能會去看她,也可能不會。』

所以她剛才說了謊。一個坐冷板凳的週末,接下來的幾天內沒有人會想念她。

一隻貓跳到他身邊,把頭貼在他的臉上。他想像著千萬條蟲散落在他的身上,想像著這些蟲子在席拉的頭髮上蠕動,想到她那幾根長得就像蟲子的手指。史帝芬開始厭惡這個女人,他想要大聲吼叫。

『來和我們的新朋友打個招呼,安德莉亞。牠喜歡你,山姆。』

他站了起來,四處環顧著公寓,一邊在心中暗忖:

記住,小鬼,任何東西都能夠殺人。

有的東西殺得快,有的東西殺得慢,但是任何東西都能夠殺人。

『對了,』他問:『妳有沒有膠帶?』

『嗯……做什麼用途的膠帶?』她納悶地問。

『是我背包裡面那些樂器,我必須修理其中一個小鼓。』

『有啊,我這裡還有一些。』她走到玄關。『我每一個聖誕節都會寄包裹給我的嬸嬸,每次都會新買一捲膠帶。我總是記不得自己是不是已經買了,所以現在家裡面大概有一噸的膠帶。我是不是像個傻瓜一樣?』

他並沒有回答,因為他正在觀察廚房,並認為那是這間公寓裡最理想的殺人地帶。

『拿去。』她開玩笑地將膠帶丟給他,而他本能地伸手接住。他因為來不及戴上手套而怒不可遏,知道自己會在膠帶上留下指紋。當他看到席拉一邊咧嘴大笑,一邊大叫『接得好,朋友』時,已經氣得全身發抖,眼中實際上看到的是一條巨大而越走越近的肥蟲。他把膠帶放下,然後開始戴上手套。

『手套?你會冷嗎?怎麼,朋友,你在……』

他並不理會她而逕自打開冰箱,將裡面的食物取出來。

她往前靠近一步,臉上輕浮的笑容開始消失。『嗯……你餓了嗎?』

他開始取出架子。

他們兩個人的目光交會在一起,突然之間,她的喉嚨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喔』……

史帝芬在她往前跌落到地面之前,伸手接住了那具肥胖的身軀。

快還是慢?

他抓住她的背,然後朝著冰箱的方向,往廚房裡面拖。

外頭濃濃的春意裡,知了唧唧地叫個不停,牛蛙也時而發出奇特而令人心神不寧的叫聲。

望著窗外凌晨的昏暗,他可以看到探照燈穿透晨霧的明亮光線。幢幢的陰影在一旁舞動 ─ 那是穿越林間的陣陣霧氣。

他離開窗邊,走向房門,然後朝外面看。

兩名看守這條走道的執法官坐在二十呎外的一小間警衛室裡。他們看起來似乎有些無聊,也沒什麼警戒心。

他仔細傾聽,但是只聽得見老房子在夜間特有的燥木聲和滴答聲響。

他回到床上,坐在塌陷的床墊上,開始工作吧,他心想。

他將書本翻開,膠著處裂了開來,並撕毀了書底的一小片膠帶,一把長長的刀子立刻滑到了床上。刀身看起來像是黑色的金屬,其實是摻雜了陶質的聚合物,所以不會被金屬探測器偵測出來。刀鋒上面污點斑斑,晦暗無光澤,一邊鋒利得像把剃刀,另一邊則像外科手術使用的鋸子一樣呈鋸齒狀;刀柄的部分貼上了膠帶,是一把完全由他自己打造與設計的武器。就像每一種可靠的武器一樣,這把刀子看起來並不起眼,也不太性感,並且只有一種用途:殺人,而且效率非常、非常高。

他抓著這把武器,以及碰觸門柄、窗子的時候,並不會覺得心裡不安,因為他手上的指紋是全新的。他十根手指的指尖,上個月在瑞士伯恩讓一名外科醫生用化學的處理方式給燒了。一組新的指紋,則以進行外科顯微手術所使用的雷射光蝕刻在傷疤上面。

他閉著眼睛坐在床緣,想像著屋子裡的公用空間,然後進行一次神遊。他回想每一扇門、每一扇窗、每一件家具的位置,還有掛在牆上的醜陋風景畫、壁爐上的鹿角、菸灰缸、武器,以及潛在的武器。他的記憶力十分驚人,他甚至可以蒙著眼睛走過房間,而不會撞到任何一張椅子或桌子。

陷入冥想的他,檢查大廳裡的監視攝影機,那名執法官『忘了』向他們介紹。它們是屬於那種注重預算的設計師會在政府庇護所裡使用的 Y 形配置,他很清楚這種系統,也知道系統裡暗藏著一個嚴重的瑕疵 ─ 你只需要用力敲擊鏡頭的中央,這麼做會讓光學調校出現錯亂,監視螢幕的畫面會變成一片漆黑,不過並不會啟動警報,剪斷同軸電纜才會讓警鈴大作。

想一想照明系統……他在庇護所裡看到了八盞燈。他可以關掉六盞 ─ 不,最多五盞。除非等到所有的執法官都死了之後。他記下了每盞燈和開關的位置,然後繼續向前進行他的幽靈漫步 ─ 電視房、廚房、臥室,仔細考量了距離、從外頭看進去的角度。

他記下每一個『被害人』的位置,並把他們在過去十五分鐘內移動的可能性考慮進去。

他將眼睛睜開,對自己點了點頭,讓刀子滑進口袋裡,然後走向房門。

他靜悄悄地溜進廚房裡,在水槽上面的架子上偷了一把帶孔的勺子,走到冰箱為自己倒了一杯冰牛奶。接著他走進大廳,閒晃在幾個書架之間,假裝找書看。每經過一具監視攝影機,他就拿起舀勺敲擊鏡頭。然後他將舀勺和牛奶放在桌上,朝著警衛室走去。

他走過第一名執法官的身邊。對方抬起頭,向他問道:『嘿,先生,你還好吧?』這時候,唰唰兩聲,他整齊地在他的喉嚨上劃開了一個V字,讓他光滑的鮮血滔滔地呈弧線噴出。另一名搭檔誇張地睜大雙眼,然後伸手準備拔槍。但是他在執法官的喉嚨和胸口各刺了一刀,他倒在地上扭動了一會兒。這是一次嘈雜的死亡 ─ 他原本就預料到了,但是他不能在這傢伙身上刺更多刀,他需要他身上的制服,所以必須儘可能讓他不流血。

那名執法官躺在地上做垂死掙扎的時候,抬起眼睛看著他脫下身上那件血漬斑斑的衣物。執法官的眼睛因為看到他的二頭肌而閃爍,他盯著上面的刺青。

他彎下腰來除去執法官身上的衣物時,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於是對他說:『這叫做「死神之舞」。看到了沒有?死神正和他的下一個被害人翩翩起舞,而她的棺木就在後面,你喜歡嗎?』

他是用一種真誠的好奇提出這個問題,不過他並不期待對方會給他答覆,而他也確實沒有得到答覆。

──本文摘自傑佛瑞.迪佛《棺材舞者圖》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