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駭客》

想像你獨自在酒吧裡喝酒,有個人前來向你搭訕。他看起來不大面熟,但他卻知道你的過去、你的工作、你的興趣,你所有的人生。他請你喝一杯,你欣然接受,亳無戒心。

這是你錯誤的第一步──也是最後一步。你是這位最新型態兇手的最新獵物。這個兇手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他能夠掌控周圍所有環境,把現實生活變成虛擬世界中的電腦遊戲。在這場角色扮演遊戲中,他是無所不能的造物者。一旦進入這片藍色虛空,你便再也無法全身而退,無法重返真實世界……

那輛破舊的白色廂型車令她忐忑不安。
蘿拉.季卜森人在加州灣區庫比提諾,端坐狄安澤街『韋斯塔燒烤店』的吧台邊。附近有兩個年輕的科技人對她放電,但她視若無睹。
她再度向外望去。外面天空陰沉,下著毛毛雨,剛才那輛沒車窗的福特廂型車不見蹤影。出門時,她確定那輛車一路尾隨,跟蹤到數哩外的這家餐廳。蘿拉滑下吧台高腳椅,走向窗口,往外掃瞄。廂型車並未停放在餐廳停車場,也沒有停在馬路對面的蘋果電腦或隔壁昇陽(Sun)的停車場。如果想盯緊她,這兩個地方是合理的選擇──假設廂型車確實想跟蹤她的話。
算了,那輛廂型車只是湊巧跟在後面,自己則是被一小片疑神疑鬼的心情刺得渾身不舒服,她如此告訴自己。
她轉身回吧台,瞥向剛才那兩名年輕男子。
趁特價時間前來喝酒的本地年輕男子,幾乎全數身穿不打領帶的襯衫與休閒長褲,佩戴著矽谷隨處可見的標識:帆布繩繫著企業識別證,掛在頸子上。這兩人佩戴的是昇陽的藍色識別證。
按照她的盤算,再過兩分鐘,這兩個小男生之一準會過來搭訕,結果僅比估計相差十秒。
前來搭訕的男子說了一句稍做變化的標準搭訕臺詞,這套說法她聽過不下十幾次了。
抱歉恕我打攪男朋友怎麼這麼狠心竟敢讓美女枯等嘿要不要我幫妳打斷他一條腿對了在妳考慮左腿還是右腿時我可不可以請妳喝一杯?
換成別的女人,可能聽了大為光火,也可能臉紅口吃,露出不自在的神態,也可能反過來跟對方打情罵俏,讓對方請喝一杯,只因為自身沒能力應付這種狀況。但上述的可能性,全發生在比她嬌弱的女子身上。套句《舊金山記事報》曾刊登的說法,蘿拉.季卜森是『捍衛都市生活的女王』。她的雙眸鎖定男子兩眼,露出禮貌的微笑,說:『我目前不需要有人陪伴。』
面對如此直率的回答,男子眨眨眼,迴避她炯炯目光,走回朋友身邊。
主導權……關鍵就在主導權。
事實上,那輛可惡的白色廂型車讓她想起所有防身守則,而這些守則是她教導今日婦女自保的要訣。來到餐廳途中,她數度瞄向後照鏡,注意到廂型車緊跟在三、四十呎之後,駕駛是個毛頭小子,雖是白人,卻把棕髮編成紛亂的黑人辮子。他身穿戰鬥迷彩服,而且儘管天色陰沉,陰雨綿綿,卻仍戴著太陽眼鏡。這位駕駛似乎盯著她,表情隱隱帶有敵意。
蘿拉不知不覺地把玩著皮包裡的辣椒防身器。
她再朝窗外瞥一眼。沒有廂型車,只見蓬勃的網路公司大錢購來的名車。
四下環視餐廳內部,只見一個個毫無惡意的科技書呆子。
放輕鬆嘛,她告訴自己,一面小口飲用濃烈的馬丁尼。
她注意到牆上的鐘,七點過一刻。珊卓遲到了十五分鐘。她不是這種人。蘿拉取出手機,上面卻顯示『沒有訊號』。
她正想去找公共電話,抬頭卻瞧見一年輕男子走向吧台,對她揮手。這人似曾相識,但她一時想不起來。他一頭長長的金髮修剪整齊,蓄有山羊鬍,蘿拉對他有點印象。他穿白色牛仔褲與皺皺的藍色工作衫。服務於美國企業界的他,為了屈從常俗,繫了一條領帶;只不過,正如矽谷業界人士一般,他領帶的花樣不是斜紋,也不是嬉皮搖滾客的花朵,而是卡通金絲雀。
『嘿,蘿拉。』他走過來與她握手,倚向吧台。『記得我吧?我是威爾.藍道夫。是珊珊的表弟啦。雪若和我在楠塔基特島認識妳的,在弗瑞德和瑪麗的婚禮。』
對了,難怪這麼眼熟。當時他陪伴懷孕的妻子,與蘿拉和男友漢克坐同桌。『那當然。最近怎樣?』
『還好。很忙。這裡的人有誰不忙?』
掛在頸子上的塑膠識別證寫著全錄企業PARC。她由衷欽佩。即使電腦圈外的人也知道,全錄具傳奇色彩的帕洛亞托研究中心就在這裡以北五、六哩。
威爾招手請酒保過來,點了一杯淡啤酒。『漢克怎樣?』他問:『珊珊說他去衛斯法果銀行應徵。』
『是啊,結果錄取了。他去了洛杉磯,正在接受新進員工訓練。』
啤酒來了,威爾啜飲著。『恭喜了。』
停車場閃現白色。
蘿拉一驚,趕緊向外看,但那輛車是白色福特休旅車,車上坐的是一對年輕男女。
她的視覺焦點掠過福特車,再次掃瞄馬路與停車場,回想起轉進餐廳停車場途中,那輛廂型車曾超車,她瞟見車子側面,有一抹深紅色的痕跡,大概是泥巴──但她當時心想,看起來近似血跡。
『妳沒事吧?』威爾問。
『沒事。對不起。』她轉回頭來,慶幸有人陪伴在身邊,符合了都會自保守則:兩人總比一人強。蘿拉這時稍加修正:即使身邊人是個瘦巴巴的電腦痞子、身高不超過五呎十吋、還繫了一條卡通領帶也行。
威爾繼續說:『我回家路上,珊珊打電話給我,叫我帶話給妳,她說她想撥電話給妳,可是一直撥不進妳的手機。她一時忙不過來,希望妳到上個月一起去過的那間碰面。就在她公司隔壁,叫「西羅」之類的。在「山景」。她訂了八點的位子。』
『其實不必麻煩你過來,她可以打給酒保啊。』
『婚禮時我拍了一些相片,她叫我帶過來給妳。妳今晚看一看,想加洗的話告訴我。』
威爾注意到吧台對面的一個朋友,因此揮手致意──矽谷的範圍儘管廣達數百平方哩,其實只是個小地方。他對蘿拉說:『雪若和我本來想在這週末帶相片去聖塔芭芭拉,到珊珊住的地方……』
『對,我們禮拜五過去。』
威爾停頓一下,微笑著,彷彿即將分享大秘密。他抽出皮夾,翻開一張相片,上面有他與妻子,以及一個紅潤嬌小的嬰兒。『上個禮拜出生的,』他以光榮的口氣說。『取名克萊兒。』
『哇,好可愛。』蘿拉低聲說。
『所以最近我們不想離家太遠。』
『雪若情況怎樣?』
『還好。小貝比也還好。感覺很特別……告訴妳好了,當了爸爸,會讓人生完全改觀。』
『我想也是。』
蘿拉再度瞥向壁鐘。七點三十分。這個時間開車到西羅,起碼要半小時。『我該走了。』
隨後,她怦然心驚,再次想起那輛廂型車與駕駛。
那一頭黑人髮辮。
破爛車門上的一抹鏽色。
威爾比手勢買單。
『不好意思讓你請客啦,』她說:『我來付。』
他大笑。『妳已經請過客了。』
『什麼?』
『婚禮時,妳不是跟我推薦一支妳剛買的共同基金嗎?』
蘿拉回想起當時大言不慚地吹噓,說她去年買的生物科技基金暴漲六成。
『我從楠塔基特島回家後,買了好多支……所以啊,謝啦。』他舉啤酒杯向她致意,然後起身。『準備走了嗎?』
『當然。』兩人走向門口時,蘿拉不安地直盯大門。
只是疑心病作祟,她告訴自己。她想了一下,自己應該找份真正的工作,像餐廳裡這些客人一樣,而不是成天與暴力的世界打交道。她不時興起這種念頭。
絕對只是疑心病……
然而,如果真是疑心病作祟,剛才當她轉進停車場,對黑人髮辮的駕駛看一眼時,那小子為何狂飆超車?
威爾走出門,為兩人打開雨傘。
蘿拉又回想起一條都會防身守則:切勿因顧及顏面而不肯求助他人。
蘿拉正想開口,想請威爾.藍道夫給她相片後陪她走回車子,這時想到:如果開廂型車的小子果真具威脅性,若請威爾幫忙的話,恐怕置他於險境,自己不是太自私了?威爾是一家之主,剛當爸爸,有一家子靠他生活。這樣做似乎不太公平──
『怎麼了?』威爾問。
『沒什麼。』
『確定嗎?』他追問。
『是這樣的,我認為有人一路跟蹤我到餐廳。一個小伙子。』
威爾四下看看。『妳看見了嗎?』
『現在沒看見。』
他問:『妳不是開了那個網站嗎?宣傳女人可以保護自己。』
『對。』
『妳覺得他知道嗎?說不定他是在騷擾妳。』
『有可能。罵人的郵件我收到多少,說來你一定驚訝。』
他伸手想拿行動電話。『要不要報警?』
她猶豫著。
切勿因顧及顏面而不肯求助他人。
『不用,不用。只是……想麻煩你一下,給我相片後,可不可以陪我走回車子?』
威爾微笑。『當然可以。我沒學過空手道,不過喊起救命可不輸人。』
她笑了。『謝謝。』
兩人走在餐廳前的人行道上,她逐一檢視車輛。與矽谷的所有停車場一樣,這裡停了數十輛紳寶、BMW、凌志。卻沒有廂型車。沒有小毛頭。沒有血跡。
威爾朝他停車的地方點頭。他停在後面。他說:『看見他沒有?』
『沒有。』
兩人走過一叢圓柏,往他的車子走去。他開的是銀色積架,擦拭得一塵不染。
天哪,難道全矽谷就屬她最窮?
他掏出口袋裡的鑰匙。兩人走向後車廂。『婚禮那天,我只拍了兩捲,不過有幾張拍得很不錯。』他打開車廂,停頓一下,然後環視停車場。她也跟著四下看看。這裡除了他這輛外空無一車。
威爾瞄了她一眼。『妳大概是在想那個髮型吧。』
『什麼髮型?』
『黑人辮子,』他說。他的語調轉平,開始心不在焉,臉上仍帶微笑,表情卻出現變化。表情顯得飢餓。
『什麼意思?』她鎮定地問,但恐懼已開始在心中引爆。她注意到,後停車場的入口有鏈條封住。她知道,他開進來後鉤上鏈條──以確定別人無法停進來。
『是頂假髮啦。』
哦,天啊,我的老天,蘿拉.季卜森心想。她已有二十年沒祈禱過了。
他直視蘿拉的雙眼,記錄下她的恐懼。『我先把這輛停好,然後偷了那輛廂型車,跟蹤妳到這裡。穿了迷彩夾克,戴了假髮,好讓妳坐立難安,疑神疑鬼,希望找人陪在身邊……妳那堆守則,我全知道──那一套都會防身的東西。絕不跟男人進入無人的停車場。有家室的男人比單身男子安全。皮夾裡那張全家福?是我從《父母親》雜誌找來動了手腳。』
她絕望地低聲說:『你不是……』
『珊珊的表弟?我連他也不認識。選上威爾.藍道夫,是因為妳對他有點熟,他長得有點像我。說實在的,如果妳不認識我,或者不是自認為認識我,說什麼我也沒辦法把妳騙過來。噢,妳的手可以伸出皮包了。』他舉起她那罐辣椒防身器。『走出門時,我就弄到手了。』
『可是……』她啜泣起來,肩膀因絕望而癱軟。『你到底是誰?你根本不認識我……』
『不對,蘿拉,』他低聲說,細看著她懊惱的神情,態度猶如傲慢的西洋棋高手審視手下敗將的臉。『妳的一切,我瞭若指掌。全世界的東西,我也瞭若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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