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臥亭殺人事件》【上】

一年多前,御手洗潔把我一個人丟在橫濱馬車道的舊公寓後,人就不知去向,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雖然他偶爾也會捎封信來,但不是從北歐的某個城市就是從莫斯科,對我來說都像是世界盡頭般遙遠的國家。而他寫給我的信,其內容不外乎是『快寄點錢給我!』,要不就是『從我房間書架最上層數來第二層最右邊的那本書,影印其中的第幾頁到第幾頁,趕快寄到以下的地址給我』,總之全都是些事務性或是沒頭沒尾的要求。

不要以為這樣也沒什麼,他還會以『不准打電話給某某某』、『趕快將這封信寄給某某某』、『內容要寫成以下這樣』之類的口吻命令我,說得難聽點,我簡直就是他在日本的傭人。御手洗似乎有好幾個人像我這樣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供他使喚,這讓我想起和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總會收到許多從不同國家寄來署名給他的信件,當時我覺得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或許,在這個世界上也有人像我一樣,戰戰兢兢地隨時待命吧!

我發現御手洗滯留日本的時代似乎已經結束了,他回到了原先優遊於世界的生活形態,或許為了即將來臨的這一天,他才在橫濱刻意和我做朋友,我最近一直在懷疑這件事。像御手洗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居然能在日本這地狹人稠的國家待上十幾年,真可以說是奇蹟呢!所以,他按照原訂的計畫,又回到了世界的舞台,並邁入新的時代。反觀我,卻是毫無改變,真令人汗顏啊。

其實,我在東京也不是沒有稱得上麻吉的朋友,只不過他們全都結婚了,而且還有一、兩個人已經當了爸爸。放假時他們通常都要陪家人,所以幾乎沒有人會理我。最近,我也和正常人一樣,開始與女性朋友交往,但御手洗卻從地球的盡頭寄來一封信,要我不可以打電話給這個女人。

我只好每天晚上勤奮地爬格子,睡到早上十點左右才起床,然後再開始洗衣服、打掃房間,接著便散步到伊勢佐木町的百貨公司,吃一頓便宜的午餐後,就搭電梯到地下的食品賣場,挑些晚餐的菜餚,這些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後,我就抱著紙袋一個人在街上閒晃,要不就是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看海或噴水池,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聽說最近有一種漫畫,畫的就是我這種生活形態的人,其實,我的生活就和那種漫畫沒兩樣。

我常常會想,活躍在世界舞台上的御手洗,還有我的好朋友松崎玲王奈,一定過著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只要一想到自己像這樣一天過一天、一年過一年,不久之後就五十歲、六十歲……最後死去,我就會為自己的生命感到不值而落淚。我和他們兩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會說英語,所以沒辦法離開這個小島。但即使是在橫濱的街上,偶爾也會有老外跟你說話,雖然對方說的英文應該不會艱深到哪去,可我就像全身無法動彈般奮力抵抗,不斷冒冷汗,連一句英語也說不出口。

我想,或許是我的頭腦在語言方面有缺陷,也可能是負責這部分的大腦線路故障了。曾經有位外國女子還以為我是聾啞人士,對我比手語呢!但是我不知道『我不是聾啞人士』這句英文該怎麼說,所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御手洗也對我說過,我和他一起生活,只會讓我顯得更沒用,甚至完全喪失自信,而且變得越來越依賴;反正不管我做什麼,都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所以我只要小心不給朋友添麻煩就好了。其實我以前的個性和現在差不多,但是還不至於這麼頹廢,因為身旁一直有個天才般的朋友,所以就變得異常自卑,甚至已經定型了。

在發生地下鐵毒氣事件而變得紛紛擾擾的一九九五年春天,應該是在我快要完全頹廢之前吧!如同我前面所寫的,就在我過著有如自閉老人般的日子時,突然有位年輕女孩來找我。

她的名字叫二宮佳世,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一開始她並沒有告訴我她的年齡,所以當我面對她時,心中總不斷猜測她到底幾歲,雖然她有張天真爛漫的臉,卻又常常陷入深思,或是變得表情凝重,在她開口說話之前,往往會讓人覺得她像中年婦女般老氣。不管怎麼說,她還算是個可愛的女孩。

御手洗不在國內的消息,讀者們都很清楚,所以來馬車道公寓拜訪的人也少了許多,我已經很久沒有接待客人了,所以覺得很高興。

二宮佳世也知道御手洗不在國內,但她似乎以為我很常和御手洗聯絡,所以才會來找我。事實上,通常都是御手洗主動和我聯絡,我是沒辦法聯絡到他的,因為御手洗不會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即使他連續兩天打電話來,也有可能接下來超過三個月音訊全無。

姑且不論這些了,總之這個奇怪的事件就是這樣開始的。讀者慢慢看下去,應該就能立刻了解,我完全沒有誇大,這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離奇事件。每當我想起這個一開始完全看不出任何意圖,而且令人摸不著頭緒的事件時,我就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愉快。當然找不到兇手的詭異,也是令我感到不愉快的原因,這只能看做是一件沒有人性的惡魔所幹的好事,極盡兇殘、令人為之鼻酸,而且是充滿靈異現象的連續殺人事件。總之,很難相信這是人類所為的殺人事件。但是,若不談及這個事件本身,其實有些地方還是滿令人懷念的,這次的旅行,以及所住的陌生鄉下城鎮,都讓我感到非常快樂。

話雖如此,但一再發生的殺人事件,對我這個典型的日本人而言,還真是難以承受。即便到現在,我仍無法相信,世界上真的會發生這種事,這可說是人類陷入極度瘋狂後的產物,也是我所寫過的事件當中,最為駭人聽聞的。

因為我身處於事件的漩渦中,所以我一直以為,自己無法將這次的事件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只要一回想,就只能不斷的嘆氣,但我知道這個事件有寫成書、公諸於世的價值,所以才會開始動筆,不過我實在不想再經歷一次相同的事件了。

二宮佳世走進我一個人住的房間,她好奇地環顧四周,接著便說:『御手洗先生果真不在呢!』當我點頭回應時,她盯著我的臉看,問道:『你不會寂寞嗎?』我回答:『不會。』於是她又說:『又在逞強了呢!』

最近我已經慢慢習慣了,只要是年輕女性來訪,第一次見面時幾乎都會碰到這種情形。雖然是初次和對方見面,但她們似乎很久以前就認識我了一樣。

事實上,那些女人對於我的事都瞭若指掌,她們在和我見面之前,已經開始想像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對於這種情形,我雖然感到有些困擾,但也因為如此,我就不用去思索如何打開話匣子,這點倒還值得慶幸。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問。二宮佳世點點頭不發一語,然後她舔著手指,說她受了一點傷。她的樣子像極了小孩子,我覺得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好像有些奇怪,感到不安起來。

『但是御手洗不在耶,我恐怕……』我說。於是她又說:『沒關係,石岡先生也可以。』我聽了她的回答,有些高興。

『如果你真的不能幫我,可以請你去問御手洗先生嗎?』

『這個……』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只不過有困難而已。御手洗目前的聯絡地址是奧斯陸,但這並不表示他現在一定還在那裡。

『發生了什麼事嗎?』

『石岡先生,你相信靈異嗎?』

『靈異?我連鬼都沒看過,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靈異事件。』

『我也從來沒有遇過什麼嚴重的……』

然後二宮佳世開始思忖著接下來該怎麼說才好,因此沉默了片刻。她這樣低著頭想事情的表情,再加上前額垂下來的劉海,看起來十分有魅力。

『我們家,還有我自己,一直不斷發生倒楣的事。』

『什麼倒楣的事?』

『我父親過世。』

『這樣啊……令尊是怎麼過世的?』

『因為年紀大了,他已經六十四歲了。』

『六十四歲應該還算年輕吧?』

『是嗎?』

她的想法似乎是,人一旦過了六十歲,就是隨時會面臨死亡的老人家了。這樣說來,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過年時,父親說他背痛,便叫我幫他按摩背部還有腳底,於是我和弟弟一整個晚上都在幫父親按摩,等到天一亮就叫救護車來,但送到醫院時,父親已經過世了,醫生說他心臟已停止跳動。』

『那麼死因是?』

『心臟衰竭。在父親過世之前,我母親也動了手術。』

『什麼手術?』

『摘除卵巢,我自己也是卵巢有問題,所以也動了手術。』

『喔,是這樣啊?』

『還有上個月,弟弟出了車禍,撞到了人。』

『這真是太慘了,對方有沒有怎樣?』

『還好沒什麼大礙,只是骨折而已,住院的費用也以保險理賠了。但是我家的房子又出了問題,必須搬家……』

『嗯。』

『我們家在鄉下有間房子,我們本來想要搬到鄉下去住,但是去看過之後,發現那間房子簡直不能住人,因為又小又舊又髒,庭院也亂七八糟。而且,如果回去鄉下住的話,母親就必須辭掉工作,如此一來,我們家的生活便會陷入困境……』

『那把房子賣掉呢?』

『那間房子賣不出去的,如果能賣出去就好了。』

『嗯。』

『陸續發生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了,因此我們便想驅驅霉運,所以朋友介紹一位通靈師給我認識,他就住在四谷。』

『嗯。』我對她說的故事越來越感興趣。

『我去見這位通靈師時,他告訴我,我被一個來自前世的惡靈附身了,我的前世是一個因為無法和喜歡的人結合而發瘋死去的女人。這一切好像全都是因為我造成的。』

『他這樣對妳說?』

『是啊。』

『嗯,那妳有什麼感應嗎?』

『經他這樣一說後,我便常常看見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

『嗯,夏天的傍晚,我看見一隻很大的動物浮在學校無人的游泳池上。』

『動物?』

『嗯,好像是馬還是什麼的。還有,在樹木的頂端,我看見好多人的臉,然後就全身動彈不得,感覺有人在我臉上吹氣。』

『吹氣?沒有其他人在場嗎?』

『是的。』

『有看到他的臉嗎?』

『因為實在太恐怖了,所以我不敢張開眼睛。忍耐一陣子之後,就消失了。通靈師還問我,最近我應該沒有吃壞東西,卻常常覺得噁心,是嗎?真的是這樣,我最近常常感到噁心。』

『不是吃壞肚子嗎?』

『不是,只要一到晚上,我就開始感到噁心,一直覺得想吐,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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