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田莊司與復活的名偵探  既晴/導讀

一八八七年,生意清淡的英國開業醫師亞瑟.柯南.道爾參酌艾德格.愛倫.坡、韋基.柯林斯、艾米爾.加伯黎奧的偵探小說,利用業餘的閒暇時間進行創作,發表了《血字的研究》,這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長篇登場作。

隨後在一八八○年,他繼續發表了福爾摩斯的第二部長篇《四簽名》。

然而,這兩部作品並未獲得讀者的認同,銷量慘澹,道爾只好中止創作福爾摩斯探案。不過,後來《四簽名》在美國的反應出乎意外地獲得好評,福爾摩斯的特異形象遂被《河濱雜誌》總編輯注意,才邀請道爾在雜誌上連載福爾摩斯的短篇探案。

第一篇〈波宮祕聞〉刊出以後,立即大受歡迎,一代永恆名探終於開始了他的黃金時代。等到第一批短篇集結成《冒險史》時,這已是一八九二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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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正準備開始著手撰寫本作《御手洗潔的問候》之際,我的腦中倏地閃過了這一段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的推理史事,不由得深感奇妙的巧合。

島田莊司筆下、以福爾摩斯為藍本的神探御手洗潔登場過程,竟然跟福爾摩斯頗有雷同。一九八一年,御手洗潔的登場作《占星術殺人魔法》競逐江戶川亂步獎失利,僅獲候補,改稿之後才由講談社出版;次年發表續作《斜屋犯罪》。但,這兩部長篇作品由於強烈的幻想解謎風格與當時日本推理流行的寫實路線差異非常大,除了島田本身被文壇評論為身懷寫作才華以外,作品卻並沒有獲得太多正面的評價。

在一九八八年《小說現代》一月號的〈新作電話訪問/御手洗潔的問候〉一文中,島田曾經提到這兩部作品發表之後,低潮了一段時間的甘苦談:

『前兩部作品碰上了本格推理的低迷時期,作品賣得並不好。雖然一直思考著「難道要介意這樣的事情嗎?」但還是體認到自己越來越討厭這種樂觀的想法。畢竟,如果沒有寫出某種程度的暢銷作品,就改善不了與編輯之間的關係,也沒辦法強化跟讀者之間的聯繫。一面想著身為作家卻無法施展文才,就這樣開始寫下吉敷刑警的旅情推理系列。』

確實,從《斜屋犯罪》後,島田更弦易轍,發表了許多寫實、幽默、懸疑風格較強、符合閱讀流行的作品,御手洗潔系列停止了許多年。這段時間,僅僅零星發表了一些系列短篇。

一直到綾?行人發表《殺人十角館》的一九八七年,新本格浪潮於焉開展,島田莊司也立刻將這些短篇予以集結,成為本書,讓御手洗潔重新復出。

其中,〈數字鎖〉刊登於《EQ雜誌》一九八五年十一月號;〈狂奔的死人〉刊登於《EQ雜誌》一九八五年五月號;〈紫電改研究保存會〉發表於《別冊文藝春秋》第一七一號;〈希臘之犬〉發表於《EQ雜誌》一九八七年九月號。

福爾摩斯在《血字的研究》、《四簽名》兩部長篇後,沉寂五年才推出短篇集《冒險史》。御手洗潔也在《占星術殺人魔法》、《斜屋犯罪》兩部長篇後,沉寂五年才推出本作。

這兩位偵探,都曾經乏人問津,並都以短篇作品重新展現他們的魅力。

一九八七這一年,也正好是福爾摩斯誕生一百週年。

御手洗潔之所以得以誕生,事實上,是島田莊司反覆多次閱讀福爾摩斯探案,才一步一步塑造出來的。受此影響,島田筆下御手洗潔的形象,自然多有取法福爾摩斯之處。

例如〈紫電改研究保存會〉的劇情架構,可說與〈紅髮聯盟〉如出一轍;御手洗潔對待兇手的態度,也與福爾摩斯相同,他們之所以參與調查,並不是與警方同一陣線,而是以破解謎團為出發點,至於在法律之外,則都保留了對人性的理解與同情。

島田後來會寫出像《被詛咒的木乃伊》這樣的福爾摩斯仿作,也就更不足為奇了。

不過,由於兩位偵探活躍的年代相距百年,他們之間仍然有許多相異點。

首先,道爾的創作時間,是推理小說即將走向黃金時代的前期。許多推理小說的故事原型都是由道爾一手建立的。福爾摩斯除了抽絲剝繭以外,還得進行易容、跟蹤、槍戰、潛伏等冒險行動,簡直無所不能。

島田所處的時代,則是黃金時代之後。推理小說已經被充分開墾、發展到成熟階段。原則上名偵探的定義範圍,已經縮小、聚焦為「動腦者」,任何妨礙智力活動的橋段,都會被視為是傷害本格推理的純粹性。以往福爾摩斯能做的冒險,御手洗潔已不能再做了。

相對之下,御手洗潔所面對的謎團,就必須比福爾摩斯探案更為複雜化、龐大化,才足以等量齊觀。於是,兇手設置的詭計也跟著愈來愈不可思議、神乎其技。福爾摩斯只解決三條線索就能水落石出的案件,御手洗潔則需要一部超過五百頁的巨篇故事來描述龐大的謎團。

此外,由於時代的差異,警察辦案的能力、權限也大不相同。福爾摩斯具備蘇格蘭警場望塵莫及的化學、植物學知識,本身又是貴族後代,警方通常都得親自登門拜訪,虛心求教。有些案件在當時並不屬於警方的管轄範圍,福爾摩斯也受理這類委託。

御手洗潔則活在名偵探難以生存的艱難時代。警政制度已經建立了完備的體系,擁有先進的刑事鑑識科技,公權力範圍也定義得相當清楚,一旦可能涉及犯罪,警方將全權接手,毫無名偵探介入的餘地。在福爾摩斯探案中謙卑恭遜、協助辦案的警察,在御手洗潔探案中搖身一變,成了威張傲慢、不可一世的偵查阻撓者。

這些落差,導致福爾摩斯面對案件之際,總是一副自信非凡、勝券在握的姿態(除了跟「那位女士」有關的〈波宮祕聞〉以外),對資質駑鈍的華生侃侃而談;御手洗潔雖然也可以把石岡和己唬得一愣一愣,卻更常抒發自己對日本社會的各種異端觀點,慣常的生活行徑,也明顯與他人格格不入——簡直是一種社會不適應症。

島田曾經說,他是把御手洗潔當成福爾摩斯的後代來塑造的。以名偵探的貴族血統為根源、混合了日本人的集體社會性格,這就是御手洗潔的矛盾、特異形象。

由於御手洗潔已經不再像福爾摩斯一樣,可以自由自在地介入社會刑案了,因此,《御手洗潔的問候》中所收錄的四個短篇,也表現了截然不同的故事進行模式。

〈數字鎖〉起於警方降尊紆貴求教御手洗潔,最後卻因為對案件認知的歧異,發展成御手洗潔與警方出現解謎對決的戲碼。

〈狂奔的死者〉則是一個違反正常邏輯的異常意外事故。不僅有『對讀者的挑戰書』、御手洗潔的限時破案才能,事件的主述者也罕見地由石岡和己以外的人來擔任。這位名為隈能美堂巧的樂手,曾經出現在島田的《『說謊也無所謂』謀殺案》,是一部非常有趣的推理小品,故事開頭所提到的猿島事件,指的就是這個案件。

此外,若對島田的作品如數家珍的讀者,讀完〈狂奔的死者〉也許將會心一笑。不過,限於案件謎底,在此表過不提。

〈紫電改研究保存會〉甚至與刑案扯不上關係,是一篇充滿幽默詼諧趣味的日常之謎。御手洗潔甚至沒有接受任何人的委託。

〈希臘之犬〉包含綁架、暗號、水上追蹤綁匪行蹤等多重元素,結合了爾虞我詐的鬥智與節奏緊湊的影像迫力,大眾娛樂色彩十分濃厚,在御手洗潔探案中是極為罕見的技法。

由於御手洗潔的短篇探案,無法如同長篇容納太多複雜的謎團,因此故事的重心多半放在奇妙的謎團以及特異的破案手法,構成了獨特、難以複製的嶄新詮釋。

而在《御手洗潔的問候》後,島田後來還陸續推出《御手洗潔的舞蹈》、《御手洗潔的旋律》、《P之密室》等御手洗潔短篇集,都是歷年來陸續發表的短篇集結而成。只是近年來,島田多半把發表在雜誌上的御手洗潔中短篇探案,在日後擴張改筆為長篇,因此短篇集也變得較為少見了。無論如何,讀者若對篇幅浩大的巨篇推理感到壓力沉重,不妨以此作為入門,作為悠遊島田解謎世界的起點。

—本文摘自 島田莊司《御手洗潔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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