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田莊司的異形社會  既晴/導讀

從出版社得知島田莊司在今年四月即將訪台,《龍臥亭殺人事件》的續作《龍臥亭幻想》也隨之同步出版——對我這麼一個寫了關於他的作品導讀十篇以上、這幾年來從讀者慢慢變成作者的人而言,除了有著萬分期待,不禁也感到恍然如夢。因此,在談談這部島田近年的最新力作以前,趁此機會,不妨對他的歷年作品做一個整體回顧,或許對新作《龍臥亭幻想》能得到更進一步的理解。
首先以個人觀點,將島田莊司的作品略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期作品,是從處女作《占星術殺人魔法》(一九八一)起,一直到《都市的黃寶石》(一九九○)為止。這段時期是島田作家生涯的奠基期。一心希望能成為本格推理作家的島田,出道初期卻由於碰上本格荒蕪時期,在推出兩部御手洗潔探案的長篇本格作品後,不得不更弦易轍,改寫其他旅情、幽默、寫實、懸疑等較受市場歡迎的類型。
儘管一開始並不得志,但在這段時期的島田,反而因為得到各種考驗,使筆下的作品散發出最多采多姿的樣貌,為他未來專注本格的方向,打下了深厚的基礎。舉凡素樸寫實、重視社會批判的《死者喝的水》(一九八三)、《火刑都市》(一九八六)、《展望塔的殺人》(一九八七);氣氛輕鬆、充滿幽默詼諧的《『說謊無所謂』殺人事件》(一九八四)、《被詛咒的木乃伊》(一九八四)、《敞開吧!勝鬨橋》(一九八七);強調懸疑、驚悚張力的《搜索殺人來電》(一九八五)、《賣毒的女人》(一九八八)等。
最重要的是,島田更創造了重要性僅次於御手洗潔的第二名探吉敷竹史刑警,而這也開啟了島田作品的另一項可能性。儘管是旅情推理,島田卻能夠在既定的框架下,更自在地將幻想性的謎團包裝於貼近生活的故事裡,使一般讀者也能領略到本格推理的閱讀樂趣。因為吉敷竹史系列,島田不僅終於獲得市場上的肯定,甚至還能更加精益求精,進一步結合本格解謎與社會寫實兩種截然不同的書寫路線,創作出風格獨特非凡的《奇想、天慟》(一九八九)。
一九八七年,日本掀起新本格浪潮,逐漸取代既有的社會派推理,使島田能夠回到本格創作行列,讓御手洗潔重出江湖,發表《御手洗潔的問候》(一九八七)與《異邦騎士》(一九八八),為第一期創作畫下句點。
島田的第二期創作,可說是「新.御手洗」時期,從《黑暗坡的食人樹》(一九九○)起,到《最後的晚餐》(一九九九)。徹底專注本格,挑戰故事篇幅極限、設置超越想像的龐大謎團,是這期作品的最大特徵。
為了尋找能夠容納遼闊格局的舞台,只擁有四個大島的日本顯然已不足夠,必須將故事的時間軸拉入充滿幻想的久遠歷史,將空間軸擴及傳奇怪聞的異國原鄉。御手洗潔的浪人身分,比起身為公務員的吉敷竹史更適合擔綱破解巨大謎團的神探,因此在第二期創作中,重要的作品幾乎都是御手洗潔探案。
為了專注設想複雜至極的謎團,島田的作品數量大為降低,平均一年約只發表一篇作品。因此,所謂的『新.御手洗』,總共也只不過發表了四部巨篇作品而已。然而,在御手洗潔與石岡和己這對最佳拍檔離開日本國境,奔走全球破解各種謎案的過程中,島田也逐漸察覺了石岡和己這個角色的個人潛力,因此,到最後御手洗潔終於不再回到日本,兩人分道獨行,同時也讓石岡一人漸漸轉為偵探角色,繼續留在日本破案,這就是《龍臥亭殺人事件》(一九九六)。此外,御手洗潔在遇見石岡和己之前所遭遇的案件,則集結為《P的密室》(一九九九)。
事實上,這段時期的島田非常關心日本社會的冤罪、死刑廢止問題,也發表了多部論述,吉敷竹史唯一的巨篇推理《淚流不止》(一九九九),也因為島田的這些研究主題,以虛構化的情節而伴隨發表。
島田的第三期,是《季刊島田莊司》(二○○○)後至今。島田莊司筆下的各個角色,如今終於開花結果,形成各自的獨到特徵,開始在不同屬性的故事中各自奮戰。包括旅居歐洲的御手洗潔有《魔神的遊戲》(二○○二)、女星松崎鈴王奈有《好萊塢憑證》(二○○一)、努力考取律師資格的犬坊里美有《犬坊里美的冒險》、描寫吉敷竹史高中及大學時代的《吉敷竹史的肖像》(二○○二),還有繼續由石岡和己擔任主角的本作《龍臥亭幻想》(二○○四)。當然,若希望見到御手洗潔與石岡和己的連袂演出,也有《俄羅斯幽靈軍艦事件》(二○○○)與《聖尼可拉斯的鑽石鞋》(二○○○)等回溯往事的作品。
這段時期,島田莊司的作家生涯業已超過二十年,但筆力依然強勁雄健。創作路線儘管仍然獨沽本格,卻不同於第一期的葷素不忌、什麼都寫,也不再像第二期那麼長篇大論、走火入魔,一廂情願地想要成就本格巨著。在整體上,全以本格為核心,但因為如今島田手上已擁有數位各有特色的主角,因此對於不同屬性的題材,在篇幅上、人物設定上均有更細膩的量身剪裁,也重新呈現作品多元而成熟的色彩。
目前,介紹到台灣來的島田譯作,以第一期最多,第二期次之,第三期最少。因此,台灣讀者對島田的作品現況,瞭解得也最淺。不過,若對比發表時間相距八年、分屬第二期與第三期作品的《龍臥亭殺人事件》與《龍臥亭幻想》兩部作品,由於場景大半相同、人物多有重疊,甚至在描寫的主題上也有雷同之處,因此,更可以察覺出島田對於類似題材的處理上,這八年來的微妙轉變。

在島田出道的第一期前兩作,為了塑造御手洗潔探案的特異風格,刻意將故事背景設定在民智未開的昭和年代初期,還有遠離現實社會的邊陲荒地,故事裡有充斥著各種個性古怪的人物,使島田的怪奇趣味、解謎技法得以盡情發揮。儘管御手洗潔本人是個反社會、反權威的代表,在故事裡也經常發表許多諷喻社會現狀的言論,但在故事調性上,島田基本上仍然是採取迴避描寫社會現實的態度。然而,由於當時的閱讀潮流不太能夠接受,讓島田不得不放棄他原來具備自信的長處,不得不選擇與現實社會直接相關的主題。
因此,島田只好開始去瞭解、挖掘社會的真實面向,並且設法從中找出可以與幻想性謎團結合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在正常合理、平凡規律的社會生活裡,從現實的縫隙中,鑽出了意想不到的偶然,並且擴大為帶有充滿幻覺、洋溢著奇想氣氛的情節,並且在回歸現實的結局,製造出大夢初醒的恍惚感受。除了吉敷竹史探案的幾部作品以外,像是台灣曾經翻譯過的幾部短篇〈化石之街〉、〈乾渴的都市〉等,都是屬於描寫都市異想傳奇的典型作品。
特別是在第一期的最末作《都市的黃寶石》,出現了『都市需要詩』這樣的名句,更顯示出島田從最初『排除現代都市為幻想性謎團背景』的傾向,一直到正視『都市能夠與幻想性謎團結合』此一事實的改變。
到了第二期,島田的創作主軸再次拉回本格,重心又脫離了社會現實的描寫。然而,在《龍臥亭殺人事件》一作中,島田運用橫溝正史與松本清張兩位大師前輩的『創作之器』,再次嘗試結合幻想與寫實兩項背離元素,也讓石岡和己開始轉為偵探角色。
事實上,也許是島田研究冤罪、死刑廢止、日本民族性時間日久,包括吉敷竹史的巨篇推理《淚流不止》在內,島田莊司在後期對『社會派』的創作態度,已經漸漸遠離最早的『尋找寫實隙縫中的幻想元素』的方式了。他開始認知道,其實『社會』本身並不一直是正常、合理的,所謂的『社會批判』、『社會正義』等社會派強調、重視的構成元素,若拉長到整個社會的演進史,也不存在著恆久的一致性。換句話說,在特定的民情、風俗情境下,社會的行為準則將會扭曲、甚而反轉,讓道德成為犯罪、犯罪成為道德——社會成為犯罪體。
這就是島田莊司在《龍臥亭幻想》出現的「異形社會」概念。亦即,在貝繁村這座遠離塵世的小型社會中,代表了日本社會的縮影,持續存在著某種違逆現代性的寫實氛圍,使人性的黑暗面在此處根深蒂固,難以拔除。我認為,島田受了慘絕人寰的連續謀殺案『津山事件』啟發,才完成《龍臥亭殺人事件》;而在書寫《龍臥亭殺人事件》的過程中,島田必然更進一步地察覺到這座虛構的貝繁村,存在著更巨大的魅力,才繼續動筆寫下《龍臥亭幻想》。
雖然在本作中,同台出現了御手洗潔與吉敷竹史,但石岡和己才是主要的偵探。石岡從一開始鬱抑愁愴、腦筋呆板的華生角色,一直到慢慢建立自信、嘗試解決謎團的偵探身分,或許象徵著島田所經常批評順服權威、不知變通的日本民族,獲得了浪人御手洗潔的啟發,終於開始審視自身的社會問題了吧!

—本文摘自 島田莊司《龍臥亭幻想【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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