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島田莊司的旅情傳奇 既晴

Ⅰ

期待已久，終於見到刑警吉敷竹史的登場作《寢台特急1/60障礙》了。
這是島田莊司的第四部長篇，也是另一個新系列的開始。島田連續發表《占星術殺人魔法》與《斜屋犯罪》兩本創造嶄新詭計、追求極致鬥智的御手洗潔探案之後，雖然受到一部分本格迷的熱烈迴響，但在整個日本推理文壇上，卻仍然無法獲得廣大的市場支持。
當時的一般推理評論，都將島田的作品認為洋溢著復古風味的傳統解謎作品，他們認同島田具備了充滿魄力的華麗文采、匠心獨具的謎團擘畫能力，但難以接受島田刻意違逆當時盛行的寫實潮流，執拗地捨棄警探、檢察官、律師、記者等合理地涉入罪案、進行搜查之角色，反而要回歸二十年幾前在社會派大師松本清張出現之前的業餘偵探，讓人頗覺遺憾。
基本上，業餘偵探的角色得以盛行，是因為在二十世紀初期，警政制度仍未建立完備之時，一般民眾對於警察既不瞭解也有些畏懼，關於法醫驗屍、刑事鑑識等判定犯罪事實的科學知識系統，亦尚未與法庭審理程序妥貼地輔佐驗證，而警察自身的權責範圍定義模糊不清，對人權保障的考量一知半解，因此推理小說家找到了創造力發揮的空間，得以信手生就一名天縱英明、伸張正義的業餘偵探，智慧超群地破解複雜的謎案、揪出狡猾的兇手，順便也把光會吃飯、不會做事的駑鈍警察狠狠修理一頓……
對警政制度的嘲弄，其實就是一種對國家政府的嘲弄，也是任情俠義的庶民風範。就像我們經常聽聞到有人會拍下警車違規停車的照片寄給電視新聞報導的情形一樣，是因為民眾對交通警察常開罰單的舉動有所不滿。那時的推理小說，正是個讓普羅大眾能夠在潛意識中宣洩積怨的休閒娛樂。
不過，這樣的功能已經在警政制度逐漸明確之後迅速消失了。犯罪偵查變成檢警單位的職務，其他人無從置喙。至於徵信社仍然存在，但調查的多半是尋人或伴侶的外遇。業餘偵探插手刑案，並且把警方比下去，類似的情節已經成為歷史。
島田再強悍的寫作執念，也無法抵擋八○年代的日本推理寫實趨勢。為了維持創作生涯，島田只得暫且將最想創作的本格推理蟄伏於心，更弦易轍地改寫符合一般讀者口味的警探小說。
當時日本推理最流行的，是由西村京太郎的《臥舖特快車謀殺案》開始的『旅情推理』。日本是位於環太平洋地震帶上的島國，具備相當面積的幅員，由於太平洋板塊、歐亞板塊的擠壓，導致日本山巒林立，要串聯整個島國的交通往來，完全憑藉錯綜複雜的鐵路建設網脈。
由於日本國民所得逐年增高，民眾逢假出遊在當時已經成為一種新潮的休閒方式，比起國外旅行，在國內觀光比較省錢，所需時間也較短、較有彈性。報導各地名勝風光的旅遊雜誌充斥書市，搭乘火車旅遊，行經任何一站還可決定下車，更有一種自助隨興的愜意感。
西村看準了這樣的趨勢，因此開始將火車時刻表徹底利用。在他的推理小說中，經常在命案發生不久後，筆下的名警探——十津川省三偕同夥伴龜井，很快地找到一個懷有強烈動機的嫌犯，但是這名嫌犯卻在死者身亡的時段內，因公或因私搭乘火車遠離犯罪現場。
於是，十津川必須一步一腳印，搭乘嫌犯所坐過的列車，尋找火車轉乘的隱匿破綻，以破解嫌犯偽造的不在場證明。因為遊歷四方，順便還可介紹一下當地旅遊情報，為讀者帶來另類的閱讀樂趣。西村的做法很快地廣受歡迎，也引來眾多推理作家的跟隨。
十津川及龜井踏實苦幹的警探形象，出現在島田的第三部長篇《死者喝的水》的主角牛越佐武郎身上──這個角色也曾在《斜屋犯罪》擔綱警方領頭人，而這部作品的確彰顯了島田深刻素樸、不同與以往的翔實文風，但牛越平凡的中年人模樣，作為配角尚可，作為主角的話，則絕對無法超過十津川的成就。
次年，島田接受了編輯的建議，創造出迎合日本女性讀者期待的刑警吉敷竹史。吉敷任職於搜查一課，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長相俊俏、身材修長，外貌有點像混血兒，個性充滿正義感，追緝罪案鍥而不捨。牛越再度退居配角，支援吉敷的北方搜查。
此外，島田也一改過去作品中細膩得甚至有些囉唆的鋪陳方式，在這本吉敷的登場作《寢台特急1/60障礙》裡充滿乾淨俐落、節奏明快、平和近人的筆法，減少了實驗性強烈的怪奇敘述，讓人更易於在搭車或等待的空檔任意瀏覽閱讀。
島田的妥協，迅速贏得了亮眼的銷售佳績。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過於前衛的嘗試畢竟不容易為一般人所認同。後續的吉敷探案很快地繼而發表，在《北方夕鶴2/3殺人》達到讚譽如潮的高峰，也讓島田終於等到初期兩部本格作品所引爆的『新本格浪潮』，可以回歸御手洗潔的解謎探索。因此，本書亦可說是島田作家生涯的一大轉捩點。

Ⅱ

初期的吉敷竹史探案雖然是蕭規曹隨型的旅情推理，但《寢台特急1/60障礙》能夠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上一舉獲致成功，並不只是單純的模仿。儘管吉敷仍然必須面對複雜的火車時刻表，在日本全島披星戴月地四處奔波，然而島田為旅情推理加入了嶄新的元素，這絕對才是吉敷探案大受好評的主因。
這項嶄新元素，即是警探小說與『都市傳說』（urban legend）的融合。所謂的都市傳說，一般指的是以都市生活為主、盛行流傳於巷弄街道間的謠言。都市是一大群人的密集群聚地區，資訊多元、組成分子複雜，充斥著疏離短暫、淡薄冷漠的人際關係。
例如一項著名的都市傳說，描述了一個男子獨自遠赴異國旅行，在燈光昏暗的酒吧裡遇見一名性感美艷的妙齡女子，兩人在廉價的旅館中發生了一夜情。在激情結束，男子進入夢鄉。不知過了多久，男子頭痛欲裂、猛然醒轉，卻發現女子早已不知去向，而自己竟全身赤裸地躺在注滿冰水的浴缸中！
男子在浴缸旁發現一張紙條，上面的字句警告他快打電話叫救護車。因為，他的兩顆腎臟已經在睡夢中全部被割下帶走了，再不就醫就會一命嗚呼！男子伸手摸索背後，果然發現臀上左右各有一道新鮮未癒的手術傷痕。他這才發現，原來美女的誘惑是恐怖的陷阱……
——這就是『偷腎者』的都市傳說，令人真假難辨，極為驚悚、極為不可思議。
西村京太郎的旅情推理，絕大多數缺少都市傳說的驚悚感，一般僅止於描述金錢情仇的尋常動機。但是島田莊司將他原就擅長的怪奇謎團製造功力，注入寫實日常的都市犯罪事件中，遂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戰慄魅力。
以類似康耐爾•伍立奇《後窗》的情節為其序幕，小說家安田常男透過望遠鏡偶然瞥見一具臉孔遭人剝除的女屍。但這具死亡的屍體，卻在警方的調查中逐漸發現，她彷若幽靈般的身影，在死後搭乘了隼號臥鋪特快車，甚至留下信實可徵的照片。充分展現了寫實情境與詭異氣氛交相融合下的怪誕現代都會生活，這樣順應時勢卻又獨出胸臆的情節安排，正是島田首次脫胎換骨的蛻變證明。

─ 本文摘自島田莊司新書《寢台特急1/60秒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