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台特急1/60秒障礙

翌日,一月二十日清晨。當天色破曉時,安田常男又開始坐立不安了。窗外露出一抹魚肚白,他匆匆寫了兩三行字,便擲筆起身,走出陽台。令他吃驚的是,昨夜不知何時竟下了一場大雪,這是近年難得一見的大雪,厚實地覆蓋著街道和屋頂。為了不吵醒妻子,他關掉檯燈,輕輕地走出陽台,並把玻璃門關緊。在陽台上,他用布抹去扶欄上的雪,然後將望遠鏡置於扶欄之上。
他的雙眼靠近目鏡,將鏡身左右移動,尋找那女人房間的浴室。不一會,安田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恐懼的呻吟,他的膝頭開始微微顫抖。他看到:那女人依然毫無變化地浸泡在浴缸中。多麼不可思議的景像啊!白雪皚皚且被淡淡晨藹籠罩的冬日清晨,一個女人橫躺在浴缸中。
冷呀!安田設身處地想像那女人一定覺得非常冷。嚴冬的早晨,眼皮下街道的一切都覆上了厚厚的白色雪膜,安田眼前的金屬扶欄也是如此,所有東西似乎都結凍了。而那間浴室的窗內,甚至連時間也被凍住了。
安田放下望遠鏡,怔怔地站著,一時忘了觸臉生疼的寒冷。為什麼?他心裡開始發出重大的疑問。起初頭腦一片混亂,慢慢地,自己懷疑的問題終於清晰起來。
為什麼大家都沒注意到這件事呢?在人海茫茫的花花世界中,發現這一重大事實的似乎只有自己一個。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與那女人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左鄰右舍為什麼都沒發現呢?很快地他明白了箇中緣由:那是浴室窗戶的特殊開閉方法所致。安田是透過往內側打開的浴室窗戶縫隙才看到那女人的,或許只有自己所在公寓和自己所住的五樓陽台,才能看到這幕景象吧。
這天,安田常男沒有上床睡覺,中午時也只打了個盹,他很快醒來,看到時針指著三點,便趕緊起床,踉踉蹌蹌跑到陽台。他要趁太陽下山前,再仔細觀察這難以置信的景象。在雙筒望遠鏡的視野中照例出現那女人裸露的肩膀,但這景象已無法為安田帶來驚喜了。他可以看到一部分浴缸裡的水,但現在才發現水色的異常:那水好像鐵鏽水一樣呈紅褐色。就在這時,女人的身體突然動了起來!女體向下沉入浴缸,在雙筒望遠鏡的視野中,露出了那女人的臉孔。
安田不由得大聲驚呼──由於極度驚慌,他失去了自制力。真不敢相信!那女人竟沒有臉皮!在亂蓬蓬的黑髮中央,露出一團鮮紅的肉塊。而在肉塊中央,是二排緊緊咬住的白齒。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日,這是昨夜降了一場十五年來罕見大雪後積雪未消的星期五下午五點十五分,警視廳一課重案組的吉敷竹史接到通知後從另一個案件現場趕到此地,鑑識課的同事早已到達,且做了一番粗略的蒐證。
此地是世田谷區成城三段之二xx號『綠色家園』公寓三O四室。警方稍早前接到匿名報案電話,說這房間的浴室裡有女人被殺。成城警署的人趕來此地,證實的確出了命案,死者名叫九條千鶴子。
當吉敷準備進入浴室時,鑑識人員正在拍最後一張照片。
『啊!竹君,你來晚啦。』聽到這招呼聲,吉敷駐足回首,原來是老相識:鑑識課的船田。
『哦!是船君呀,你也來了?』吉敷說道。吉敷的外型十分出眾:捲成大波浪的遮耳長髮、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稍厚的嘴唇。他的個子很高,在刑警中猶如鶴立雞群。從外形來看,就像混血時裝模特兒。
『從櫻田門(東京警視廳所在地──譯註)來這出差的。』船田說道。他的體格年輕力壯,但身高上遠不如吉敷。
『是怎樣的死者呢?』吉敷問道。船田一時無言,然後喃喃說道:『你看了就知道,屍體很恐怖哦。』
吉敷沒脫鞋就走進浴室,鞋子在瓷磚上發出?嚓聲。他從屍體背後見到女子的黑髮,這個女性死者橫臥在浴缸中。浴缸水滿到死者的脖子,好像紅色顏料溶解在浴缸裡一樣,整缸水是鮮紅色的。可以嗅到輕微的異臭。他慢慢轉到女人正面,禁不住倒吸一口氣。雖然他的工作須要長年面對死屍,但如此悽慘的屍體,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女人的軀體倒是非常完美:屍體很新鮮,肌膚雪白,身體曲線妙不可言。浸泡在小小的浴缸中,兩隻雪白的手臂搭在浴缸邊緣,令人覺得彷彿是大理石般的高級藝術品。髮型秀麗,波浪狀的鬈髮很美。從各方面來說,這女人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但令人震驚的是,這具女屍沒有臉孔。
屍體的臉部現在只剩下鮮紅的肉塊。肉塊中央有著紅色的隆起,表示此處曾是鼻子。在它下面突兀地露出白齒。或許為了表示不可理喻和不能理解的感情吧,上下兩排牙齒緊緊地嚙合著。正確地說,這些肉塊不只是紅色,而是紅色與果凍般的土?色物質交織成橫紋狀。這些果凍物質垂掛在上下兩排牙齒和下巴上。本來該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二個暗淡的坑洞。
『太恐怖了,這屍體。』吉敷不由自主的嘀咕著,『這是怎麼回事?』
『臉皮被剝掉了。』
『有辦法嗎?』
『非常簡單。醫科學生解剖屍體時,都會剝臉皮。只不過沒這麼粗暴。』
『很快就能剝下來嗎?』
『是的。人體的皮膚與肌肉間有一層脂肪,用小刀或竹籤插進去,就能把皮膚剝下來。如果用的是這種粗暴的方法,只要五分鐘就能剝下來了。』
『臉上也有脂肪嗎?』
『有的。雖然與腹部或臀部相比薄了許多。你看,這黃色物質就是脂肪了。』
『剝皮是致命的原因嗎?』
『不,死因在此。』船田用手指著紅色的浴缸水。水中隱約露出登山刀的黑色刀柄,這把刀豎立在心臟附近。
『為什麼要把臉糟蹋成這副難看的樣子?』
『我不明白凶手的心理。看起來像印第安人的儀式,不,他們剝的是頭皮。』
『凶手是瘋子嗎?』
『也許吧。』
『是在這裡剝下死者的臉皮嗎?』
『看來是的。你看這滿缸的血水。欸!才新年正月,就碰到這種晦氣的事。』
此時,船田發現他們身後站著一個默不做聲的矮小男子。船田啊了一聲,趕緊說:『竹君,我來介紹。他是成城警署的今村先生。這位是警視廳一課的吉敷君。』
矮個子的今井刑警低頭致意,然後抬頭與吉敷對視時,禁不住多看了幾眼。
『太殘忍了!』今村說道。他是個樣貌平凡的中年刑警。
『在我多年警察生涯中,這麼悲?的屍體還是頭一次見到。看來,凶手懷有強烈的怨恨吧……』
『正好把整張臉皮完整剝去,從額頭髮際至下巴的稍下方。但是,牙齒也剝露出來了。』吉敷說道。
『不,通常牙齒是不會外露的,因為嘴唇四周有種叫做口輪匝肌的肌肉。從這具屍體來看,由於凶手動作匆忙,沒把嘴唇閉合就開始剝臉皮。是凶手把刀插入死者口中將口輪匝肌破壞了。』船田說道。
『你是說凶手動作很匆忙嗎?』
『對,動作匆忙的痕跡很明顯。』
『船田先生說得沒錯。那麼,吉敷先生請往這邊走。』今村把吉敷帶到起居室。『角落裡接待客人的沙發被搞得很亂,我們盡量保持原狀。地毯也被捲到角落裡了。』
『是呀。』
『再看這邊。這東西原來應該在酒櫃上吧?』在今村所指的地方,有具大理石座鐘掉在地板上,鐘背朝上。今村戴上白手套,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座鐘撿起來。
座鐘刻度盤的玻璃有多處裂紋,指針停在三點十分剛過的地方,差不多是三點十分三十秒吧。
『這鐘,已經停了吧?』吉敷問道。
『是呀。也許是從這裡掉下……』今村用右手把座鐘放到酒櫃上,接著模擬掉落的情形。『然後,撞到金屬菸灰缸的邊緣,刻度盤的玻璃才碎裂的。』地板上還有一個黑色鐵製菸灰缸。
『座鐘為什麼會掉到地板上呢?顯然曾經有人在這裡發生爭執。你看,櫃子裡的玻璃杯也東倒西歪的。』
今村說得不錯。

─ 本文摘自島田莊司新書《寢台特急1/60秒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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