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島田莊司的日本誕生 既晴

Ⅰ

在八、九年前，島田莊司的作品最早在台灣ＢＢＳ的推理小說討論區中興起一股討論、尋覓的熱潮時，本書《出雲傳說７／８殺人》即已成為注目焦點。不是因為中譯本絕佚，不是因為零星連載見於報章雜誌，更不是因為本作即將得到出版社的青睞……而是因為一位網路上的推理迷凌徹自告奮勇，憑其自修苦學來而成的譯筆，將這部作品的第一章翻譯成中文，張貼在討論區供同好自由欣賞。
本書殘酷獵奇、顫慄膽寒的謀殺場景，那時就是這樣透過網際網路的連結，在我們心中勾勒出鮮豔、震撼的畫面。大體而言，在島田的作品中，儘管異想天開的殺人手法屢見不鮮，但像本作一樣在故事的一開頭就以直接、明確、彷彿電影場景的敘事手法予以呈現，這種方式亦屬少數。讀著這些隨著列車行駛、猶如浮木般漂流四散的屍塊之情節，對血案接下來的後續發展，不禁令人望眼欲穿。
雖然由於對著作權法的尊重，當時本作的中譯內容並未繼續發表，不過這也足以顯示島田的不凡魅力，甚至讓人願意花費額外的時間逐句翻譯，僅為了無私的分享。同時，我也在這股魅力的感染下，朝自己的原文書之旅啟程，漸漸對島田有了更深的認識。
一九八四年，是島田創作方向改變，順應現實閱讀市場的頭一年。從一九八一年的首作《占星術殺人魔法》、八二年的《斜屋犯罪》、八三年的《死者喝的水》，一年一本的速度，不難看出那時候的他並不是一個創作速度很快的作家。不過，這年他暫時停止與講談社的合作，一口氣在光文、集英出版社共發表了四部作品，而且與原先幻想詭奇的文風大相逕庭。
尤其，單單是以刑警吉敷竹史為主角的新系列，竟然在短短兩年內推出五本。
一九八四年二月發表《寢台特急１／60秒障礙》，六月是本書《出雲傳說７／８殺人》，次年一月有《北方夕鶴２／３殺人》，六月是《消失的『水晶特快車』》，九月則是《確率２／２之死》。這還不包括其他非系列的作品，竟有六本之多！幾乎是兩個月一本的發表速度，令人不免猜想島田事先必定已經作過非常完善的「自我改造計劃」。
憑著島田原先就自信十足的謎團設計能力，搭配順應市場方向的題材，他很快地獲得文壇與讀者的雙重肯定。福爾摩斯仿作《被詛咒的木乃伊》入圍直木獎，《北方夕鶴２／３殺人》也晉級《文藝春秋》舉辦的「百大東西方推理小說」票選名單，終於使他揚眉吐氣。

Ⅱ

《出雲傳說７／８殺人》在吉敷初期探案作品中，具有著承先啟後的位置。以往在御手洗潔系列裡出現的占星殺人魔法、人偶傑克等，總是充滿著異國風情濃烈的西洋神祕學氣氛。這自然是島田對御手洗潔的特殊設定──令他總能自外於「日本民族」而冷眼旁觀。不過，創作吉敷這個貼近現實命案的警察，則必須另有處理，無法通篇恣意表現他的幻想才華。
所以，在《寢台特急１／60秒障礙》中，島田以「都市傳說」來做為現實與幻想結合的交點，定位了吉敷不同於十津川──西村京太郎筆下、更早成名的超級刑警──的獨特神采。為了使其後來居上、更有在地風範，島田選擇了「日本神話」來做為吉敷第二部探案的案情主軸。
關於日本民族的起源有許多說法。大體而言，從一萬多年前的繩文時代起，擅於漁獵的日本原住民即已活躍島上，進入彌生時代前更發展出農耕技術。後來在西元三世紀左右，統一為「邪馬台國」，並向中國魏朝進貢。邪馬台國是否存在以及位於何處，是日本學界論爭頻仍的謎團，推理作家高木彬光甚至還以這個主題寫了《邪馬台國的祕密》。
西元五世紀，大和政權統一日本，傳至四十代的天武天皇，鑑於記載皇室族譜的《帝紀》與記述古代神話的《舊辭》內容多有錯落，決定重修史書，於是命令精讀兩書的稗田阿禮口述，太安萬侶筆錄，記載了自天地創造以來諸事，這就是《古事記》。
至於《日本書紀》，稍晚於《古事記》數年，同樣是天武天皇下令，由舍人親王編纂，內容同樣有古代神話與大和朝廷的歷史，但屬正史，與做為天皇藏書的《古事記》不同。
本書談及的神話「五穀的起源」、「八?的大蛇」，就是從《古事記》與《日本書紀》而來。過去日本推理小說為了強化怪奇色彩，經常利用鄉野傳說來穿鑿附會，雖然增添了戲劇效果，但故事中是否非得設計得如此虛幻，則容易引來爭議。
本書當然面臨了同樣的困境。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島田明確地將命案的舞台直接指向神話的核心。一般人對神話也許感受不深，但本作之所以魅力過人，我認為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在適切貼合、充滿說服力的故事背景。同樣的，在比較神話學中的「安卓羅美達」型神話──英雄斬妖救美的型式，則令人更佩服島田的設計，那頭「八?的大蛇」，猶如人類心中竄出橫生的恨意，而吉敷亦化身為民除害的「須佐之男」，必須絞盡腦汁，設法降服這隻狡詐至極的巨獸。
若是將吉敷第三部探案《北方夕鶴２／３殺人》也納入考慮，我們將輕易發現，彼作中以源義經傳說為經緯的「幽靈鎧甲武士」，更是進一步將日本和風傳奇精神與吉敷刑警鍥而不捨的辦案毅力兩相交融了！

Ⅲ

一般說來，我們認為鐵道推理之所以能在日本發揚光大，是因為日本火車時刻表儘管錯綜複雜令人難以立刻掌握頭緒，但出車入站時間卻又分秒不差，令人不禁讚嘆此一猶如魔法般的數學運算功夫。
據說瑞士火車同樣精準無比，於是旅瑞推理作家余心樂才有辦法寫出像〈生死線上〉這樣全然憑恃時刻表詭計、大膽無畏的犯罪計劃。以我自身的遊瑞經驗，也證明瑞士連公車都分秒不差。只是，我倒是在洛桑硬生生地遇到一次火車誤點，不僅是我，身旁的旅客也都嘖嘖稱奇。
島田在〈遲來的『出雲一號』〉一文中，描述了他在準備撰寫《出雲傳說７／８殺人》素材的有趣經驗。為了正面挑戰時刻表詭計、詳實確立兇手犯案程序，島田必須依照書中所設定的兇手行動，一一在現實場景中予以實行。
二月時節，天氣十分寒冷。島田在清晨六點半醒來，離開旅館前往米子站等待『出雲一號』，準備實踐故事裡所設計的詭計。沒想到，時間就在等待中緩緩流逝。『出雲一號』遲遲未現，島田腦海中的完全犯罪也隨而破局……
就在他大失所望時，『出雲一號』終於抵達月台，遲到了兩分鐘。原來是因為大雪延誤。島田心想，若他真的是犯人，剛好會被當成現行犯逮個正著。
「這次取材旅行的體驗，我得到了寶貴的教訓──不可把故事中的場景設定在冬天。這就是把故事開端設定在四月份的原因。」一面讀著《出雲傳說７／８殺人》，我一邊為偶然遲到的藍色列車感到莞爾，一邊也在內心浮現起島田求真究實、費心搜材的佇立獨影。

─ 本文摘自島田莊司《出雲傳說7/8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