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島田莊司的世界末日之夢既晴

回顧島田莊司的推理小說創作前期,從《占星術殺人魔法》、《斜屋犯罪》的不遇、《寢台特急1/60秒障礙》、《出雲傳說7/8殺人》的轉向,直至《北方夕鶴2/3殺人》、《被詛咒的木乃伊》終獲讀者與評論家的肯定,再到《奇想、天慟》的話題波瀾、以《黑暗坡的食人樹》為首的『新.御手洗』系列的壯闊格局,在此期間,島田嘗試過復歸古典的本格推理、因應流行的旅情及幽默推理、對社會派推理的嶄新詮釋,還發表了諸多懸疑、怪奇、犯罪、冷硬、青春等不同風格、令人眼花撩亂的特異作品。
而上述這些成績,還不包括他的推理小說創作理論,以及對汽車、社會學、旅遊紀行、日本人論等推理小說領域以外的隨筆集。總結出道以後的十年之內,光是小說就出版了三十餘冊,以涉及的廣度與數量來說,可謂筆力遒健。隨著新本格浪潮的興起,島田大力推薦了綾?行人、法月綸太郎等注目新人,也使他成為新本格派的先行前驅者。
以一般觀點來看,此刻島田的作品地位已然建立、作品質量均俱,只要維持既有步調,就不會再起伏不定了。然而,從『新.御手洗』系列開始以後,島田的作家生涯又起了新的變化。
變化的時間點,正是他發表本作《眩暈》之際。
《眩暈》是御手洗潔長篇探案的第六部,若以近年的第十部《魔神的遊戲》觀之,無論在時間上或對系列而言,都恰好落在中間點。
首先是《眩暈》前後的島田,作品迅速減少。不像過去一年三、四本作品的多產,島田漸漸變成一年一作的速度,也不再大量嘗試各種創作形式了。由此應可判斷,前十年的島田,也許對於任何題材均有興趣,但更可能只是出版策略上的權宜之計。
他最鍾情的,終究是本格推理。
作品的減產,代表了島田決定對本格推理的專注經營,從作品的篇幅亦可明顯窺知。《黑暗坡的食人樹》只不過是『巨篇推理』的起點,後續的御手洗探案一部厚過一部。
島田在一次對談中,曾提到『新.御手洗』那段時間的創作目標,是一年完成一部『千張』代表作。日本寫作用的標準稿紙,一張是四百字;一千張等於是四十萬字的篇幅(若譯成中文,大概是二十五萬字左右)。
為了完成篇幅更勝以往的作品,島田必須精確擘畫故事的結構、蒐集足夠的材料、對複雜的線索及推理有更高的掌握、計算寫作速度……這一切都使他無法分心去處理其他故事了。而,這也是『新.御手洗』的價值之所在。
而島田的創作理論〈本格Mystery論〉,也因為『新.御手洗』系列的展開,有了全新的具體成果。其中,島田自認將這套理論表現得最為完美的,就是《眩暈》。

〈本格Mystery論〉的核心概念,在於『謎團的幻想性』與『精緻的論理性』的雙重結合,在開頭的神秘性與結尾的意外性之間製造『落差之美』,並兼具『詩的美感』。這是島田一生追求推理創作極致發揮的絕對原則。
為了詳實呈現自己的主張,島田將推理小說解析為『論理/情緒』及『幻想/寫實』兩大軸向。若以『論理/情緒』為X軸、『幻想/寫實』為Y軸,便能畫出猶如數學平面的四個象限,推理史上的重要作品,則可依照『論理/情緒』與『幻想/寫實』的程度,坐落在數學平面上,就像銀河系的星辰一般。
島田提出此一主張後,隨即以《奇想、天慟》開始實踐自己的理論,震撼文壇。同時,這套理論也引發諸多不同看法,包括先前他所大力推薦的幾位第一期新本格派作家在內,也不全然認同島田的主張,終使他們漸行漸遠、分道揚鑣。
例如,島田與綾?曾經以『本格Mystery館』為題進行過數次對談,後來也集結成書。綾?在對談中即明確表示,島田不僅任意使用既成用語、任意賦予新的解釋;『論理/情緒』及『幻想/寫實』兩大軸向的理論模型,不僅稍嫌草率,也缺乏客觀性。
尤其在『幻想/寫實』的軸線上,島田與綾?的看法更是南轅北轍。島田認為幻想與寫實是處於對立的位置,但綾?卻認為,在小說中所謂的寫實,也只是作家腦中幻想的一部分而已。島田之所以將幻想與寫實區分開來,只是為了強調自己有能力跳過一般作家的寫實藩籬。
而在《眩暈》發表之後,綾?也不能認同這就是『幻想性』。所以,應該將島田的理論視為個人意見,而非通用於一般狀況的理論。
除此之外,島田〈本格Mystery論〉中所使用的『幻想性』、『神秘性』,有人認為是曖昧不明的形容詞;他根據〈推理十誡〉、〈推理小說二十則〉所發展出來的〈新本格七則〉、『守則型創作』觀念也產生許多異見;那幾年,還有連續辭退多次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不願被業界的酬庸慣例所束縛的獨特行徑……
無論如何,為文無定法。島田的理論固然或有不足,但他也是少數願意陳述個人創作觀、設法實踐、並提供公開檢視機會的作家。特別是到了《眩暈》一作,正是在爭議最劇的這段時期動筆完成的。不管島田是否受到這些反論的影響,《眩暈》完全可以提供給我們一扇窗口,讓我們足以近觀島田的創作理論如何具體實踐。

《眩暈》以『世界末日』為題。而世界末日,即是人類的終末幻想。
我在撰寫《超能殺人基因》之前,曾經花了一點時間蒐集『預言』的資料。我發現,對於世界末日的主張,不僅是預言研究者的最愛,也是預言創作的最大宗。
不過,有件事很有趣。關於世界末日,預言家幾乎槍口一致地使用『巨大災難』。隨著時代的演進,『巨大災難』的表現方式也有不同——古代預言對世界末日的看法是『暴雨』、『地震』的自然觀點,現代預言則受到『核爆』、『隕石』、『冰河期』等科學成果所影響。
我很好奇,為何世界末日的預言,竟不曾出現『集體自殺』、『失去繁殖能力』等慢性毀滅的主張。也許對預言家或信徒來說,這根本沒有戲劇效果?
在《眩暈》中,島田雖然以『核爆』為重點,但在背景的描述上卻不乏『食物污染』的慢性毀滅成分,可視為一種素樸、現實度高的世界末日觀。
亦即,看待島田的創作觀,首先需要重視的應是『建構於現實世界的幻想』。當背景愈真實,理論上幻想也就愈不容易存在;但反過來說,若的確從現實中生成了幻想,想要予以合理化解釋,難度就愈高。
不過,一旦難度高到無法解釋,推理作家當然生存不下去。島田的解決方法是,將現實置於『常識』世界,將幻想置於『特殊個案』、『偶然與巧合的交集』、『異常事件的總和』等,猶如牛頓力學無法解決『雙胞胎假說』,但相對論可以。
其次,是超離『兇手身分』的解謎觀點。過去的解謎推理、包括島田自身的作品,謎底的關鍵永遠是圍繞在『兇手是誰』之上。蒐集線索、偵訊證人,為的就是要找出那個狡猾至極、神出鬼沒的兇手姓名。
然而,《眩暈》截然不同。御手洗潔在故事發展初期,即已推得真凶身分,實屬罕見中的罕見,恐怕令人錯愕於後續篇幅還有什麼可寫。但我認為,對重視創造性的島田而言,從一群嫌犯中抓出兇手,已經製造不出什麼新的意外性了。
於是,他轉而將焦點鎖定在『發生何事』。既然『找兇手』已不再是重點,島田甚至大量減少出場人物的數量,與某些推理作家總是刻意增多角色數量、無意義地提高讀者判斷難度、便宜行事的做法大相逕庭。
世界末日的來臨、雙性人的復活……如何掙脫常識的框架,尋求合理解釋,重新定義謎團的趣味來源,才是島田在《眩暈》戮力挑戰之所在。
這些年來,新本格浪潮依然方興未艾。愈來愈多的『異常謎底』,讀者也漸能領略這類推理作品的奇妙魅力,而不似《眩暈》的發表初時那麼易招爭議。以《眩暈》作為前衛實驗的島田,可說是鋪築新路的先行者,時至今日終可確定。

─ 本文摘自島田莊司《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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