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水車館》

序曲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凌晨五點五十分)

……暴風雨之夜,正要迎接黎明來臨。

厚厚的雲層開始慢慢的散開,山巒起伏的東邊天空,出現了微微的白光。雷鳴與閃電已完全遠離,但是谷底的風勢卻仍未衰減,吹得森林內的樹木轟轟地響。水量激增的河流,盤據在館側的三座巨大的黑色水車輪,轉個不停……

這一夜,在風、雨、閃電、濁流與水車所奏出的狂樂包圍下,顯得特別漫長。

天亮之前發生的許多事,讓在這個房子裡的男人們,情緒緊張得不得不清醒。從塔上掉下來的女人、一幅失蹤的畫,和在不可能的狀況下突然消失的男人……但是,到底有幾個人,能猜想到這些一起發生的事,將來會產生何種變化!

被暴風雨戲弄的夜結束了。館內發生的事情,終於無法遁形地,以異常的最終姿態,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坐落在整棟建築物西北端的塔下,有一條成圓弧狀,圍繞著塔的走廊,走廊上有一扇黑色的門。門現在是開著的。門內是間狹長的階梯房間,顯得相當寬的階梯往地下延伸。

沿著階梯而下,是一間寬而令人感覺不舒服的地下室。煤油燈型的電燈輕輕搖晃。灰色的水泥牆前,並排著洗衣機、烘衣機,和裝滿了衣物的洗衣籃。彎彎曲曲的管線佔滿了天花板……

微暗的室內,聚集了六個男女──五男一女。

其中有一個男人坐在輪椅上。一位穿著白色絲綢睡衣的美麗少女,把雙手放在輪椅的椅背上。少女的兩邊,站著兩位好像是在保護少女的男人。而他們四人後面,離他們有點距離的地方,又站了兩個男人。這些男人在睡衣上都披了衣物。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以沙啞的聲音說:『哪一位去把那個……』

他細瘦的身上穿著一件褐色的睡袍,而且,才九月的季節,他的手上就戴著一副白色的布手套。他的雙手交握,很端整的擺在自己的腹部上。

『把那個蓋子打開來看看。』

大概是緊張的關係吧!男人陰沈沈的聲音裡,帶著顫抖般的震動;不過,他的臉上,卻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因為,他的臉上戴著一副白色的橡皮面具。

站在少女兩旁中的一個男人,在聽了他的話後,一言不發的走向前。這是個禿頭、凸肚、紅臉的男人。

這個男人走到燃燒爐前──室內最裡端的牆上──站住,然後伸手拾起地上的黑色細長棒子。那是一支攪動火堆的鐵棒。突然,他『哇!』地發出好像喉嚨被勒緊的聲音,剛剛拾起的鐵棒也同時丟出,並且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大石先生,怎麼了?』坐在輪椅上,戴著面具的男人問道。

『這、這是……』

紅臉的男人仍然坐在地板上,他的手指著鐵棒旁邊的地面。

此時,那位少女發出了短促的驚叫聲。

『由里繪,』輪椅上的男人回頭看著少女說:『妳不該看這種事,回去自己的房間吧!』

『由里繪小姐,請回去吧!』

站在少女旁邊的另一個男人──和紅臉的男人正好相反,這個男人高大英俊,膚色白皙,像要抱住少女纖細的肩膀般,催著少女離去。

少女面帶怯色地輕輕點頭,然後有些步履蹣跚地倒退到樓梯口。原本站在她後方的兩個男人──戴黑色眼鏡框的矮小男人,和緊繃著臉的大個子男人,立刻移身到她之前,成為遮擋她視線的牆壁。

看著她離去後,皮膚較白的男人便走到跌坐在地板上,紅臉男人的身邊,並且把視線投注在地板上。

『三田村君,那是什麼?』

『主人,正如您所看到的。』

皮膚較白的男人以音量高而沈著的聲音回答。

『這是手指。人的──中指或無名指吧……』

坐在輪椅上的『主人』自己操縱輪椅,往那兩個男人的方向前進。地板上的手指像芋蟲的屍體般略帶土色,斷裂處還黏著紅黑色的物體。

『從切口的狀態看來,這個傷口還很新,大概從人體上切下來不到兩個小時吧!』

『但是,到底是?……』

『不知道呀!』

皮膚較白的男人蹲跪下來,靠近地板去看那根手指頭。

『這個……是戒指的痕跡,相當清楚的戒指痕跡。』

『啊……』

輪椅上的『主人』將自己的手指伸進面具的洞口,強按住閉著的眼瞼。

『是正木。』

『──是吧!我也是這麼想的。』

皮膚較白的男人站起來。他一邊以右手的手指,去轉動、把玩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一邊說:『是正木先生的貓眼石戒指的痕跡吧!』

『這麼說,正木被他殺害了……』

『不知道。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確切的證據吧?』

跌坐到地板上的紅臉男人,終於站直了身體。說:『藤、藤沼先生,這裡面的是……』

輪椅上的男人含糊的搖搖頭。

『你要打開來看嗎?』

『不,那、那是……』

紅臉男人搖著頭退縮不前。看到他這個樣子,皮膚較白的男人,便代替他拾起地上攪動火堆用的鐵棒。

『我來開。』

他說著,便走到燃燒爐前。

那是一個小型的燃燒爐,位於磚土做成的台子上,它的銀色外殼已經因為污垢,而不再光鮮。在他的旁邊,與他的眼睛位置同高的位置,有一個和燃燒爐同色的煙囪,直直的往上延伸,通過地下室的天花板,到達室外。

現在,那個鐵箱裡,正發出火焰燃燒的聲音。沒有人會在黎明之前的這個時間燃燒『垃圾』,因此……

皮膚較白的男人將鐵棒伸到燃燒爐的爐門前,鏘地一聲打開爐門。門內的紅色火焰燃燒得正旺,而且──

『嗚……』

從爐中跑出來的強烈氣味,讓人不禁掩鼻、想吐。

那是燃燒蛋白質的氣味。大概在場的每個人,都會認為那是一種『異味』。然而,這種『認為』的原因,可能來自對於『氣味』來源的想像。

『正木……』輪椅上的男人發出苦悶般的呻吟聲。

『這是什麼──』

在燃燒的火焰中,有幾個黑影。皮膚較白的男人將鐵棒伸入爐中,以鐵棒在火中攪動。他的態度看起來冷靜,但是握著鐵棒的手,卻輕微的顫抖著。不久,他手中的鐵捧勾刺到一個燃燒中的東西。正當他要把鐵棒抽到爐門外時,突然他『哇!』地叫出聲來,人也倒退了一大步。被鐵棒刺中,勾出來的東西,也同時滾出爐外。

『啊!』

數個驚叫聲,震動了沈澱在地下室的空氣。看著滾落到地上的圓球型物體,男人發出慘然的聲音,喃喃說道:『太殘酷了……』

從燃燒爐勾出來的『被切下來的人頭』,現在已被燒得焦黑,而且冒著白色的煙。它的毛髮已經燒光,眼、鼻、嘴也都燒得完全變形。

男人手上的鐵棒上,還串著一個東西。

『這是──手臂!』男人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個東西』揮落到旁邊空的金屬桶子裡。

那確實是一條『手臂』,而且和先前滾到灰色地板上的頭一樣,已被燒得焦黑。因為熱度的關係,這隻人類的手臂已經變形──像是左手。引人注意的是,這隻手的手掌少了一根手指──從拇指數起的第四指。那是左手的無名指。

燃燒爐中,燒的是一具人類的屍體。有頭、身、兩手、兩腳……六個部位分別被切開來的一具身體。

暴風雨之夜。黎明將近。

發生在這個房子內的『事件』的『樣子』,很清楚的映入他們眼中。

從『塔』墜落的不幸女人、被偷的畫和消失的男人。而追尋這個男人的結果,卻發現一個被殺害、分屍,而且被放入燃燒爐中燃燒的男人……

不久,隨著暴風雨的消逝,發生在這個房子的『事件』,也因某一種『解決』而結束──

─ 本文摘自綾辻行人《殺人水車館(全新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