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人形館》

序章 島田潔的來信

想一:

你已經恢復健康出院了吧!前些日子接到令堂的來信,知道你的近況,深深為你感到高興。沒有任何事比身體健康更重要了。本來我想親自去祝賀你出院,但是瑣事繁多,無法前往,所以只能寫信給你。對不起了。

人們總是希望青春永在,但是,到了今年五月,我也已經三十八歲了。從二十二歲認識你,至今也有十六年。套句老掉牙的話,真是時光飛逝。

目前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也沒有固定的職業。令人煩惱的是:雖說我總有一天會繼承家父管理寺廟的工作,但是,家父身體健康,也不知道這個工作何時才會由我管理(這樣說,大概會遭天譴吧)?

對於老是遊手好閒,喜歡管閒事的兒子,家父除了頻頻皺眉外,實在也沒有辦法了。雖然擁有旺盛的好奇心,放任好奇心去自然發展並不是壞事,但是,我這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野性,卻從年輕到現在,一直改不了。以前總以為年紀大一點以後,就會有所改善,然而……

今年四月,我又插手管了一件令人難以想像的事。那是位於丹後半島上,T××村村外,一棟被稱為『迷路館』的房子內,所發生的命案。這件命案轟動一時,報章雜誌也做過報導。或許你也看過那些報導了。

說來邪門。這兩、三年來,我遇到了不少奇怪的事,好像被死神纏住一般……不,不是我被死神纏住,而是『那個建築家』所完成的房子們,被死神纏住了。──我真的有這種感覺。

記得去年秋天,我去醫院看你時,曾經告訴過你的事嗎?就是中村青司那位名建築家,和他建造的怪房子們,及發生在那些房子內的奇怪事件……

那時正好是我離開『水車館』,『水車館』事件真相大白不久,因此,我去醫院看你時,也不管你是在靜養之中,很興奮的、滔滔不絕的將事件的始末說給你聽。你可能是醫院禁止你看書,十分無聊,或是熟知藤沼一成、藤沼紀一的名字之故,所以也沒有阻止我,讓我盡情說下去。而且,我想:同樣是藝術家,你對中村青司這個人,和他的『作品』,大概會感興趣吧!

最近你又開始畫畫了嗎?忘掉煩人的瑣事,畫一些好作品吧!我從學生時代就喜歡你的畫。雖然我對繪畫可說是外行,但是,我總認為你的畫有獨特的魅力,就像『水車館』內,藤沼一成的幻想畫一般,有股奇異的魅力……

不多說了。我想我早晚會有機會,去府上拜訪的。如果有什麼要我效勞的,請不要客氣,盡量和我聯絡,我很樂意和你聊聊。

最後,請代我問候令堂好。

                                 一九八七年 六月三十日(星期二) 島田潔

第一章 七月

七月三日,星期五的下午,我到達京都。

雖然六月已經過去了,梅雨季節卻還沒有結束,那天的天空被雲層籠罩,令人厭煩的雨,不斷的自灰色的天空降下來。沿著鐵軌而建的新舊大樓參差並列、建築物後的山巒、行走在狹窄道路上的車群……從灰濛濛的火車車窗看出去,窗外的景物就像一格格停格的畫面。

(多麼陰鬱的城市味!)

街道與大自然相反。在雨水的洗濯下,反而正慢慢的失去生氣……

這是我對古都──京都的第一印象。深受季節與天候的影響。

很久以前我應該也到過京都一次,但是,時日太久,我已忘記是多久以前的事──甚至連季節都不記得了。不過,當時這個城市一定也下著雨,給我和今天相同的印象。

『討厭的雨……』穿著碎白點花紋衣料的母親,以手帕擦著額頭的汗水,說:『叫計程車吧,想一,你覺得不舒服嗎?』

我一向不習慣交通工具,尤其是火車,因此,坐在從靜岡開始的新幹線列車中,車過名古屋後,就覺得胸口不舒服。

『不要緊。』我小聲回答,重新提好行李。但是,走在朝往樓梯的忙碌人群中時,腳步不禁有點蹣跚。

出站後。我仰望天空,雨勢比剛才更大了些。不間斷的雨聲,吸走了周圍的喧嚷聲。母親雖然說『討厭的雨』,但是,我心裡卻想著:幸好有這樣的雨聲。

京都──我的父親出生和逝世的城市。但是,我並沒有因此而對這個地方產生特別的感情。

不只京都,大學時住過的東京,後來去過的一些城鎮,甚至我自己的出生地靜岡,我都不曾有過眷戀或依依難捨的感情。對我而言,每個城市都一樣,不過是一些我所不認識的人聚集的空間罷了,都不是會讓我感到安心或產生親密感的地方。

『想一。』母親擔心的看著抬頭斜視天空,佇立不動的我,說:『怎麼了?覺得不舒服嗎?』

從去年夏天到上個月的中旬,我因為生病,被迫長期住院治療。因此,即使現在已經出院了,母親對我的健康問題,仍然保持著過度關心的態度。

『沒有。』我搖搖頭,低頭看著身材嬌小,仰望著我的母親,然後微笑的回答她:『我沒有不舒服。計程車招呼站──啊,在那邊。媽媽,我們過去吧。』

父親出生的城市,父親死亡的城市……

去年年底,我的父親──飛龍高洋去世,享年六十二歲。不過,我最後一次和他見面,卻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不,或許是更久以前。

我對父親的臉、聲音等等,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這個被我稱為父親的男人,看著他自己的兒子的冷淡眼神。

從白川路這條大馬路到山邊,要經過好幾個大轉彎。從京都車站坐計程車到此,要四十分鐘的車程。

對於京都的地理完全陌生的我,根本不清楚『左京區北白川』這個地方,到底在京都的哪個位置,只能從靠近山邊這一點上猜測──『左京區北白川』在京都這個城市的邊緣。

這裡可說是閑靜的山莊區,斜坡狀的道路兩旁,盡是土牆或樹籬,幾乎每一座房子都佔地寬廣。這裡也幾乎聽不到大馬路的車聲。因為下雨的關係吧,路邊也看不到有小孩子在遊戲。

『是個好地方吧!』我從計程車下來。母親一邊撐著傘替我擋雨,一邊說:『既安靜,交通也方便。』

雨勢暫歇,雨滴在和緩的風中,看起來就像飄動著的白色雲霧。

『來吧!』母親踏出步伐,說:『就是這裡了。』

其實,不必母親說,我也知道。因為從層層的深綠色山茶花樹籬縫隙,可以看到掛著褪色的門牌──『飛龍』的石造門柱。

這是舊式的日本式平房建築。

大概是太久沒有照顧的關係,前庭的雜草已長得相當高,而雜草中間有一條路間隔鋪著石塊,直接通往玄關。枝葉茂盛的櫻花樹後面,是發黃的灰泥牆;灰色的屋瓦,在雨水洗刷下,發出黑色的光芒;整個建築讓人感覺到:這座房子以扭曲的姿態,依附在地面上。

母親將傘交給我,沿著石塊走在前面。待我追上她,到達房子的屋簷下時,她已打開玄關的門鎖。

『把行李放下來。』母親一邊打開門,一邊說:『我們先到「公寓」那邊,和水尻先生打個招呼。』

一進門,就覺得眼前一暗。屋內顯得十分陰暗。

泥土地玄關佔地非常廣,廣到眼睛要適應這樣的寬度,還得花一點時間。室內有一股腐敗的霉味,就像每一座老房子都會有的氣味。

泥土地往右邊沿伸,正面與左手邊,則是白色的紙拉門。每一扇門都緊緊關閉著。

我走過陰暗的空間,拉開正面的紙拉門,裡面是一間什麼家具也沒有的小房間。

這裡──我的父親一直住在這個陰暗的房間裡嗎?

一將提在手上的行李放到房間中,我就像要躲避應該已經不在世上的父親眼光般,急著轉身退出房間。

突然──

我不自覺的縮足不動,並且差點叫出聲來。

『那是……』

『那個』就在門的後面──一進玄關的門之後,右側的牆邊。因為室內陰暗,再加上位於死角,所以剛才一直沒有發現到。

那是──大概是個年輕的──女性。

從體態上觀察,那確實是年輕的女性。豐滿的乳房,纖細的腰……但是,她沒有臉。雖然擁有頭部,卻沒有頭髮,也沒有眼、鼻、口。斜斜的朝向我的白色臉龐,平板沒有起伏。

而且,一絲不掛的身體不僅少了一條手臂,右肩的地方還有不自然的切線……

『──是放在櫥窗的模特兒?』

她,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個人偶──百貨公司或服裝店內經常可以看到的服裝模特兒。

『這個地方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是你父親做的。』母親站在門口,回答我的疑問。

『我父親?』

『嗯,這個房子裡還有很多。』

因為逆光的關係,我看不到母親的表情。

『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模特兒呢?』

『詳細的理由我也不清楚,但是……』

 

我的父親──飛龍高洋,曾經是享有盛名的雕刻家、畫家。如果不提他是我的父親這件事,我對他這個『藝術家』,有某種程度的認識。

西元一九二四年,他在京都誕生,父親飛龍武永是個實業家,但是,他卻違背父親的期望,一心嚮往藝術。一九四九年,他二十五歲,結婚之後就離開父親身邊,移居靜岡市,但是,武永死後,他又回到京都,並且以京都作為創作活動的場地。

他的雕刻作品,即使是使用正統的素材,做出來的仍然是非常抽象、令人難解的作品;而繪畫方面,卻是以細膩的筆觸,畫出寫實的靜物作品。因為他非常不喜歡與人交際,所以,即使是和他有關的人,也認為他是個怪人。聽說只有住在神戶的幻想畫家藤沼一成,和他有不錯的交情。

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他做了這樣的人偶,更何況是放在櫥窗作為展示用的假人……我認為這樣的『作品』,和他一貫的雕刻作風,幾乎搭不上邊。

他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做這種東西的呢?為的又是什麼……

或許,這個疑問是因為我對『雕刻家飛龍高洋』的認識不夠,才會產生的。總之,我對於他的事,所知道的有限──大致上不會超過一般常識。尤其是這十幾年來,當我了解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時,就努力的禁止自己去思考有關他的事。不以兒子的身分去想,也不以自己也是拿畫筆的藝術家身分……

『走吧!想一,你第一次到這裡,應該到外面繞一繞。』母親催促佇立在原地的我。

在母親聲音的催促下,我的眼光自那個沒有右手,一絲不掛的『女性』身上挪開,舉步走出陰暗的空間。

─ 本文摘自綾辻行人《殺人人形館(全新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