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暗黑館》(下)
出現在眼前的，是背對著黑森森的陰暗，坐在那裡的異國美女，垂落到胸前的頭髮就像背景色滿溢出來般的漆黑，銳利地盯視著這裡的雙眸，閃爍著濃褐色的虹彩，病態般慘白的膚色，高聳挺拔的鼻梁……一眼就能分辨她不是日本人，在鮮紅的雙唇上，泛著甚至讓人想用妖冶來形容，充滿魅力而性感的微笑。
我立刻想起，她正是昨晚在西館二樓宴之間，所看到那一張肖像畫中的人物，第一代玄遙從義大利帶回來的妻子，也就是玄兒、還有美鳥、美魚、小清的曾祖母──妲莉亞。
──吃掉它。
肖像畫裡的美女，令人出乎意料地動著嘴唇並發出聲音，但這個聲響，並不是妲莉亞一個人的聲音，而是昨晚在宴會席間所聽到，由浦登家族所發出的怪異唱和。
──吃掉它。
──把這個吃掉。
──把這個肉吃掉。
到目前為止，始終扮演著『旁觀者』的我，在這一刻立場卻起了戲劇性的變化，我本來是站在發生過火災的洋房門前，但場所竟突然瞬間移動到宴之間的大餐桌旁，而我就坐在昨晚相同的位置上，房間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和昨晚一樣，四處點燃著紅色蠟燭，有些甜膩、又有些酸味，似乎還帶有一點苦澀般，空氣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氣味飄蕩著。
在餐桌正中央，有一個覆蓋著白布的盤子，那是一個長圓形的盤子，大小相當可觀，布面高高隆起的模樣，似乎已經預告了裡面的菜餚有多麼龐大，這裡面到底是什麼菜餚……我懷著既好奇又害怕的複雜心情，仔細地觀看這隆起的東西。
全身披掛著鬆垮墨黑色服裝的『活影子』──鬼丸老，一聲不響地進到房間裡，風帽依然披蓋得很低，和過去一樣，讓人完全看不到他的臉，鬼丸老來到大餐桌旁，兩手抓住大盤子上的白布一端，然後邊朝著我說了一句話。
──請開動吧！
他的聲音乾癟而沙啞，說話的同時，白布也從盤子上迅速滑落後掀起。
我專注地看著。
──吃掉它。
肖像畫裡的妲莉亞動著嘴唇，而流放出來的依然是浦登家眾人的聲音。
──把這個肉吃掉。
在黑色大盤子上，裝著我過去不曾見過的菜餚，全體的大小，大概和整隻烤好的小豬差不多，但那絕不是豬；看似巨大魚尾，上面還覆蓋著深綠色大鱗片的部分，就近在我的面前。但那也絕不是魚；因為牠只有下半身有鱗片覆蓋，上半身並沒有鱗片，甚至連一根毛也沒長，肌膚非常平滑，此外還有兩隻手臂，手上有五隻指頭啊，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個是……這異形生物到底是什麼？
『人魚』這一個詞彙，好不容易浮現在我的腦海。
人魚？
這是人魚嗎？這就是人魚嗎？
這是傳說中棲息在影見湖裡的人魚嗎？這就是……那個『肉』，也就是每年一次在『妲莉亞之宴』中，饗宴賓客所用的食材的真相嗎？用人類來比喻，大約是三歲孩子的身長，牠的樣子看起來應該是『人魚』沒錯。
牠已經用了什麼調理方法處理過，或者什麼都沒有處裡，光用看的是無法分辨的，不過至少看不出有任何燒烤或煮過的痕跡，甚至隱約可以感覺到牠似乎還是活的，脖子以上的部分，現在還用一條黑色頭巾般的東西蓋住，這頭巾下會是一張什麼樣的臉龐，光是想像我已經全身毛骨悚然。
牠是男性還是女性？因為裸露的上半身，是像孩子般的中性體，因此無從判斷。說到人魚，通常第一聯想都是女性，而現在藏匿在頭巾下的，難道會是天真浪漫的少女面孔，或是人和魚混合，所謂半魚人那樣恐怖的面容。
一度退到房間黑暗角落裡的鬼丸老，再度來到餐桌旁，手中握著刀身長約二十公分的切肉刀，我依然不動地坐在位置上，全身僵直，我只能屏氣凝神專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刀子劃下的點，是盤子上人魚的腹部──正好在鱗片和肌膚交界的附近，沒有一絲猶豫，刀尖直接插入，在插入的瞬間，人魚尾巴的末
端往上彈跳般地抽搐了一下，由於上半身完全沒有動靜，所以這反應恐怕只是神經性的反射動作。
這並不表示牠還活著，沒錯──我努力地試圖說服自己，牠並不是活的，牠並非在活著的狀況下，面臨被肢解切塊的……
隨著鬼丸老的刀刃所到之處，從皮膚的切痕裡滲出血水，牠和我們一樣有紅色的血，尾巴末端往上跳動的狀況，的確只是起初的那一剎那，隨著時間經過，人魚的腹部已經被小心翼翼地切開，肉層下面隱約可以看見透著濕亮光彩的內臟，以前上生物課時，不得不進行?魚和青蛙解剖實驗，我雖然很討厭那光景，但此刻，那些記憶卻活生生地被喚醒。
在完成『任務』之後，鬼丸老拉起黑衣下襬，擦拭著沾滿血和脂肪的刀刃，然後再度退到房間的角落。
──吃掉它。
從肖像畫裡妲莉亞的唇再度流放出眾人的和聲。
──把這個肉吃掉。
而我，卻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大盤子上那腹部被切開的人魚，模樣過於血淋淋讓人作噁，不管他們多少次命令我『吃吧！』我卻一點也不想這麼做。
我把臉轉開，閉上眼睛，不斷地祈禱趕快讓我從這個惡夢中醒來，我好幾次慢慢搖動脖子，十分害怕地再度睜開眼睛。
然而，房間裡的模樣並沒有太大變化。
但是直到剛才，除了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的大餐桌四周，浦登家的各位卻和昨晚宴會席時，列坐的順序一樣，突然全部到齊。當今屋主柳士郎也在場；美惟和她的雙胞胎女兒也在；還有征順和望和也在，坐在他們中間的是小清，還有玄兒也在。
──吃掉它。
八個嘴唇同時牽動，發出同一句言語。
──把這個肉吃掉。
八個人一起站起來，各自伸手朝向餐桌上的大盤子，直接用手指去捏取那被小心翼翼切開的腹部，有人把肉撕開，有人把內臟掏出來，只有一個人走向全身凍結無法參與這項行動的我身邊，接著其他人也安靜地向我集中過來。
──吃掉它。
柳士郎說著，把拿在手上的肉片，朝我嘴裡硬塞過來。
──吃掉它。
玄兒說著，也把他手上拿著的小塊內臟，朝我嘴裡硬塞進來。
我毫無抵抗能力，於是征順的手、美惟的手、望和的手、美鳥和美魚的手、小清的手……一個接一個地把肉片和內臟塞進我嘴裡。每塞一次，我都必須和猛烈的噁心感交戰；但我除了咀嚼，然後把它們吞下去之外，一籌莫展，中間還因哽咽而無法呼吸，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即使這樣，我卻除了一股勁地繼續吞食之外，別無他法。
腥臭味、鐵臭味、一點點的生澀味，然後還帶一點說不出的甜膩味道……這就是人魚的味道嗎？吃了這個肉，吃完了這些，是不是我就變成了他們的『夥伴』。
──但是，就在這裡。
回到原來座位上的當代屋主，以白濁的雙眼很快地掃視在場的人，然後用深具威嚴的低沉聲音開口說話。
──讓我們來看今晚的『臉孔』吧！
說完，他自己先站起來，手伸向大盤子，取下覆蓋著人魚脖子以上部分，那條像黑色頭巾的東西。
這時呈現出來的是一張人的臉龐，而且，是我非常熟悉的……不！不光是非常熟悉，根本是從出生以來就一直跟隨著我，恐怕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解他的特徵……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那是──在那裡的是我，那不是我自己的臉嗎？
充滿驚愕和恐懼，我不禁大聲尖叫，然而迸出叫聲的，並不是這個我，而是血淋林地躺在大盤子上，那個和我有相同臉龐的人魚。
──你嚇了一跳嗎？中也先生。
雙胞胎姊妹說著，竊竊地笑了起來。
──讓你嚇一跳，你不喜歡嗎？
我死命地提高嗓門大叫，人魚的嘴裡也繼續發出尖叫，幾乎陷入瘋狂狀態；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恨不得立刻逃離現場，正想朝房門方向奔去，這時，突然感覺腳底下有東西在動，往下一看，滾落在
那裡的是沾滿了泥土的頭蓋骨。不只這樣，等看清楚並向四周張望時才發現，在這房間地板的一角裡，散落著數量相當驚人的白骨，這是──那些全都是人的骨骸嗎？該不會是過去在這個宴之間曾被吃掉的所有人魚……
這種完全超乎想像的景況，讓我動彈不得；恐怖的感覺令我顫抖並放聲尖叫，而盤子上鮮血淋漓的人魚，也和我同時迸出尖叫聲，那張臉也和我一樣因極端恐怖而歪斜，張大的嘴巴幾乎像要撕裂般……從那張嘴巴裡，突然有個東西蠢蠢蠕動著，是黑色、油亮而細長的生物……
─ 本文摘自綾辻行人《殺人暗黑館(上)》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