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死神的哀悼》

第一章

星期一,星期一……
不能相信那一天……

曲調在我腦海盤旋同時,狹窄的地下室裡槍聲大作。

才剛抬頭望,就看見肌肉、骨頭和內臟飛濺在我前方三呎的牆壁上。那一團模糊的血肉彷彿先是沾黏了一會兒,而後才慢慢往下滑,在牆上留下髒污的血跡和毛髮。我感覺到臉頰上沾著微溫的液體,伸出一隻帶著手套的手,反手將它們抹去。

還蹲在地上的我立刻轉身。『Assez!』夠了!

路克.克勞得爾警官的雙眉皺成了一個V字形。他蹲低了身體,但那隻九釐米的槍還握在手裡。『死老鼠!牠們一定是惡魔的爪牙。』克勞得爾的法文發音清脆,帶著鼻音,顯示出他是從河上游那邊的人。

『用石頭丟就好了。』我說。

『那個混蛋壯得可以把石頭再丟回來。』

十二月的一個星期一,我在又濕又冷的蒙特婁一連蹲了好幾個小時,實在吃足了苦頭。慢慢站起身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膝蓋在跟我抗議。

『查博紐呢?』我邊問邊轉動穿著靴子的一腳,然後轉轉另一腳。

『在盤問這間店的主人。我只能祝他好運,那個笨蛋的IQ和豌豆湯差不多。』

『是店主發現的嗎?』我指著後面的那塊地問。

『不是,是水電工人。』

『水電工人怎麼會跑到地下室來?』

『這個天兵在衣櫥旁邊發現了一扇活動門,決定要來一場地底探險,好熟悉下水道系統。』

我想起先前下去時踏過的那些搖搖晃晃的樓梯,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冒這個險。

『骨頭就在地板上嗎?』

『他說他是被地上突出來的東西給絆到的。妳看,就是那裡。』克勞得爾撇了撇下巴,目標是南面的牆壁和髒兮兮的地板相接處附近,一個淺淺的小凹洞。『他把東西拉了出來,拿去給店老闆看。然後,他們一起到附近圖書館找關於解剖學的資料,想確認這是不是人的骨頭。他們大概是看不太懂吧,所以就找了一本有精美彩色圖片的書。』

我正想繼續問下一個問題時,頭頂上突然有個東西喀啦了一聲。克勞得爾和我抬頭往上看,以為出現的會是他的伙伴。

來的人不是查博紐,而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他穿著一件及膝的長毛衣,寬鬆的牛仔褲和一雙髒得要命的Nike運動鞋。幾根辮子從包在頭上的印花大方巾下跑了出來。

這個男的蹲在門口,手裡那台柯達即可拍相機正對著我。

克勞得爾的V字形又皺得更緊了些,紅色的鸚鵡鼻頓時轉深。『他媽的!』

又照了兩張之後,那個包著花頭巾的人往一旁閃了。

克勞得爾把槍放回槍套裡,一手抓住木頭欄杆。『SIJ的人還沒回來之前,丟石頭就好了。』

我看著克勞得爾線條完美的屁股,穿過矮小的長方形門口消失了。雖然實在也很想朝牠們丟石頭,但我半顆都沒有丟。

樓上傳來低語的交談聲和沈重的腳步聲,樓下則只有移動式燈具的發電機嗡嗡運轉的聲音。我摒住呼吸,傾聽身旁陰影的聲音。沒有吱吱的尖叫聲,沒有搔弄身體的聲音,沒有倉促的腳步聲。

飛快掃視一圈。沒看見銳利的目光,也沒看見光禿禿、長著鱗片一般的尾巴。這些小畜生可能正在重新集結,打算再次發動攻勢。

儘管我不同意克勞得爾處理這件事情的方法,但有一件事情我和他的看法相同:我一點都不想見到這些鼠輩!

總算落得清靜點了,心中萬分感激,我把心思重新放在腳邊那個發霉腐爛的木箱上。能量博士超效機能飲料。累壞了嗎?能量博士讓你的骨頭跳起來。

這些骨頭你就沒輒了吧,博士。

我凝望著木箱裡頭那些可怕的東西。大多數的骨頭上都還結著泥土,但有些骨頭上的泥土已經被刷了下來。在移動式燈具刺眼的強光照耀下,它們的表面看來帶著栗子般的顏色。

鎖骨、肋骨、骨盆……人類的頭骨。

該死!這句話我已經說了幾十次了,但再多說幾次也不會怎樣。

我提前一天從夏洛特到蒙特婁來,準備星期二要出庭。有個男的遭到起訴,罪名是殺害並肢解他的妻子。我已經檢驗過她骨骸上的鋸痕,我將根據我的結論出庭作證。這件事很複雜,我原本希望能夠再重新看一看我的資料,但我現在卻在一間披薩店的地下室裡挖東西,凍得我屁股發麻。

今天一大早,皮爾.拉蒙斯來我的辦公室找我。我認得那種表情,所以才看見他第一眼,就知道等一下會有什麼事情。

我的老闆告訴我,在某間連鎖披薩店的地下室裡發現了一些骨頭。披薩店老闆打電話報警,警方通知驗屍官,驗屍官聯絡法醫實驗室。拉蒙斯希望我去把這件事查個清楚。

『今天嗎?』

『麻煩妳。』

『我明天就要出庭了耶。』

『裴迪案嗎?』

我點點頭。

『那些骨頭可能是動物的,』拉蒙斯用他精準的巴黎腔法文對我說。『應該不會花妳太多時間才對。』

『在哪?』我伸手拿了一錠藥片。

拉蒙斯看著他手上的一張紙條,把地址念了出來。聖凱薩琳街,在市中心以東幾個街區的地方。CUM的地盤,克勞得爾……一想到要和克勞得爾一起共事,今天早上第一聲『該死』便忍不住破口而出。

蒙特婁這個島嶼城市附近有許多規模較小的執法單位,但兩個最主要的分別是SQ和CUM。魁北克警局(LaSureteduQuebec,SQ)是隸屬於魁北克省的單位。那些所謂的窮鄉僻壤之地便歸他們管,蒙特婁市不管的地方也歸他們管。而所謂的CUM(CommunauteUrbainedeMontreal),就是所謂的市警局。魁北克島就屬於他們的管轄範圍。

路克.克勞得爾和麥可.查博紐是市警局重案組的警官。身為一個魁北克省的刑事人類學家,我與他們兩人已有多年的合作經驗。和查博紐共事的經驗向來很愉快,然而,每一次與他伙伴合作都讓我有不同的感受。

雖然路克.克勞得爾是個優秀的警官,可是他的耐性卻比鞭炮好不到哪裡去,對於事情的敏感程度也比吸血鬼德古拉好沒多少,而且自始至終都不認為刑事人類學有什麼屁用。不過,他很會穿衣服這倒是真的。

我在兩個小時前抵達這個地下室時,能量博士木箱裡已經裝滿了四散的骨頭。雖然克勞得爾沒跟我提過太多細節,但我猜整理這些骨頭的人應該是披薩店的老闆,或許那個倒楣的水電工也在一旁幫忙。而我的任務則是判定這些是不是人類的骨頭。

沒錯,正是。這個結論又引來了這天早上第二聲『該死』。

我的第二項任務是判定這個地下室的地下,是不是還埋著別的屍體。我以三種方式來進行這項調查工作:用閃光燈對地面側向打光之後,我發現地面的泥土上有凹陷的痕跡;接著,我用探測器刺探,每個凹痕下方都無法順利穿透,代表地下有東西;最後,一試挖就發現了人類的骨頭。

看來,想要輕鬆複習一下裴迪案資料的願望大概泡湯了。

我把我的看法向克勞得爾和查博紐報告之後,這一天聽到的『該死』累積到了第五聲。他們還用幾個魁北克特有的語助詞強調了幾次。

他們立刻聯絡司法部鑑識科,犯罪現場的例行作業也開始進行。架設燈光、拍攝照片……正當克勞得爾和查博紐盤問披薩店老闆和他的伙計時,一套透地雷達設備把地下室掃瞄了一遍。偵測的結果是,每一個凹痕底下四吋的地方都有異常反應。除此此外,這間地下室並沒有其他可疑之處。

司法部鑑識科的技術人員跑去休息的時候,克勞得爾帶著他的半自動手槍四處巡邏,一心只想把那些鼠輩除之而後快。我動手在兩個地方各搭起一個田字的方格網,就在我把最後一條繩子綁到最後一根樁子上時,克勞得爾和那群鼠輩已經殺得不可開交。

現在怎麼辦?等司法部鑑識科的技術人員回來嗎?

沒錯。我用司法部鑑識科的儀器照了些照片,錄了些影像。然後我搓搓雙手,套上手套,蹲下身開始挖掘1-A那個方格裡的泥土。

挖掘的過程中,身處犯罪現場時常有的那種急迫感覺又湧上心頭,各種感官都變得更為敏感。對於一切,都有窮究到底的好奇心。如果什麼都沒挖到該怎麼辦?如果真的挖到了什麼又該怎麼辦?

焦慮不已。如果我不小心破壞了某些重要的線索該怎麼辦?

我想起其他幾次挖掘時的情景,還有其他的死者:在燒毀的教堂裡,死了一個一心想成為聖人想到發瘋的傢伙;某個混飛車黨的人家裡,藏了一個斷了頭的少年;河邊的墓地裡躺著一個被子彈打成蜂窩的毒蟲……

我不知道就這樣挖了多久。司法部鑑識科的人回來時,個頭比較高的那個人手裡握著個保麗龍杯。我試著去回憶他的名字。

根,Racine,又高又瘦的就像植物的根一樣。符號記憶法果然有效。

荷內.哈辛,他是新來的,我們一起處理過幾個犯罪現場。他身旁比較矮的那一個叫做皮爾.吉柏特,我們已經認識十年了。

我啜飲著已經不再溫熱的咖啡,向他們解釋剛才我做了哪些事情。然後,我請吉柏特開始攝影和挖土,至於篩土的工作則交給哈辛。

我重新回到方格網旁。當我把1-A那一塊挖到三吋深之後,就換到1-B那一塊去,然後是1-C和1-D。

除了泥土之外,什麼都沒有。好吧,透地雷達顯示的是地下四吋開始才有異常的情況。我繼續挖,我的手指和腳趾都發麻了,寒意滲進骨髓中,我忘了時間。

吉柏特從我的方格網裡把一桶桶的泥土拿到篩子旁交給哈辛,吉柏特三不五時會拍張照片。當我把所有的一號方格都挖到三吋深之後,又回到1-A那個方格去。等挖到六吋深之後,就和剛才一樣,換到下一格繼續進行。

我在1-B這個方格用力挖了兩下之後,察覺到土壤的顏色有所變化。我請吉柏特移動一下其中一盞燈的位置。

只瞄了一眼,整顆心就揪成了一團。

本文摘自凱絲.萊克斯新書《泣!死神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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