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純律》之八 |
轉載時間:2006.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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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在一個下雨天,研究所的考試結果發表了。我收到三間學校的入學通知,每一封都帶著潮濕的味道。排除掉一間我比較不感興趣的(那所學校的位置太偏僻),剩下的兩間令我難以取捨。一所給了為數可觀的獎學金,可是名氣是另外一所響亮得多,當然,需要的銀子也多。我在宿舍的電視機前面閱讀這些文件,戲劇系室友也一份份拿在面前與MTV交替著看,看完往茶几上一丟,說:『去那間貴的,在紐約,值得。』我試著問她,就實際來衡量的話,金錢不是更值得考慮?可是她說:『金錢實際是因為可以換成其他東西,所以如果不拿出去換點有意義的,金錢根本什麼都不是。』聽她這樣一說我又更佩服她了,因為她唸書的學費生活費幾乎全是靠自己掙來的,這種人竟然會說出放棄獎學金的話。 『我會這樣說是因為站在妳的立場。換作是我,我會選擇獎學金。』她說。『因為沒人幫我付學費啊。懂吧,每個人際遇不同,要做的選擇不一樣,能認清這個才叫實際。可不是把鈔票堆在那邊比高矮。』她氣魄如刀地。事情被劈得這樣是這樣,那樣是那樣。 聲樂室友則有另一番說法。她有個學長在某名校就讀,在給她的mail裡寫道……如果是我程度很差也就算了,偏偏也不是。厲害的人實在太多,在這裡我像個可有可無的透明人,下也不是,上又上不去。我來這裡是要築夢的,但現在卻整日戰戰兢兢像張書套。 『這什麼意思?』我問。 『雖然套在封面上,可人家看的不是你呀。』她說。『我們是普通人哪,還是不要去那種會把自己累個半死卻又搞得莫名其妙的地方比較好吧。』 兩個人說得都有道理。可我仍不知該如何決定。也打電話問過爸爸。哪裡都一樣啊,自己顧好自己就好啦,不用管別人,也沒有一定要讓別人看啊,他說。可是我覺得他在狀況外,我學的是『表演藝術』耶!可以不給別人看嗎?我推想他的意思大概是,反正文憑都長得一樣吧? 不一樣,不一樣,一定有哪裡不一樣。隱晦地說不出,像是一團協調得不是很好的東西輕輕噎著,不至於很難受,但很想把它吐出來。我想要好,但什麼才是好?我能做到好嗎?那是什麼樣的好?那個好算是真正的好嗎?人生除了這個不知道怎樣才算好的好,就沒有別的了嗎? 越深入地想越覺得生活變得好嚴肅,如果嚴肅可以解決問題我並不介意變嚴肅,也許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生說這樣的話有些誇張,可是真的是如此。我沒辦法不管這個問題,所以也沒辦法遏止自己變嚴肅,不過這股像是力量的嚴肅並沒有捕捉到任何東西,而且似乎也不具什麼指標性或方向感,這其實是滑稽好笑的狀況,可是我變嚴肅了,為了避免尷尬這股笑意便自動地化成稀薄的荒謬感輕輕漫在四周。 我一面呼吸一面呆呆地想著。窗外的雨仍然繼續下。
『反正已經在生命的賭桌上,就輸完再走吧。』一本書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我嚇一跳,戲劇系室友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我旁邊來。 『啊?什麼?』 『沒什麼。』她說,手裡拿著一本蔣勳的《多情應笑我》。『嘿,對了。與其坐在這邊呆想,還不如做些實際的。怎麼樣?要不要賺點錢?』 『什麼錢?』 『我大表哥結婚。想要請個小樂團在喜宴上表演。可是我大姑說要來一點不一樣的──』說到這邊她笑出來。『妳知道吧,就是鄉下人家,可是滿有錢、有田有地的那種。鄉村喜宴都是卡拉OK啦、電子琴什麼的,她說要來點不一樣的可是又變不出什麼新東西,結果我爸竟然跟我姑姑說我們藝術學校唱歌跳舞搞什麼的人都有。所以啦──』她一副商量的表情。『妳去找幾個人,價錢讓你們自己開。什麼編制都無所謂,他們家連鋼琴都有。怎麼樣,有興趣吧?』 『喜宴喔……在哪裡?』 『屏東。』 『嗄!太遠了吧?』 『噫,有什麼關係。只要妳願意去價錢可以開高一點啊。他們也知道他們那個地方不好請人。喜宴嘛,大家高興就好。』她還加一句:『而且包吃喝噢,妳不知道他們那一帶的「黑松大酒店」有多好吃,我姑丈親自挑貨,新鮮生猛,標準的山珍海味。』 我答應了。決定要不要接一場Case比起選擇研究所容易得多。 Case是音樂系學生除了家教之外最常見的打工。正式的是到樂團裡當槍手,不過大部分的機會都是以室內樂的型態在各種場合表演音樂,宴會啦,開幕典禮,或是高級建設的工地秀。這些地方有個共通點──人多吵鬧,我們穿著正式的服裝,演奏一些沒有壓力的、點綴性質的背景音樂。也有比較不一樣的,例如到錄音室錄一些流行歌的伴奏部分,運氣好的人會接到演唱會的工作。這是只有音樂,偶爾我們也參與影像的部分,例如當當『流動背景』,出現在一些偶像劇、明星的MV或是廣告裡。工作本身不太辛苦,不過常常是無盡的等待,致詞的人永遠致詞不完,晚宴的菜上不停,或是不知道哪裡出了什麼問題不能開鏡等等,我們什麼也不做,在原地空等隨時待命,等的時間比實際碰到樂器的時間長。運氣差點的,現場寒風烈日,或好像是不用錢的超強冷氣。不過只要能忍受,也不要在乎所謂古典音樂的矜持,報酬倒是相當的好。我就曾經接過高級俱樂部的酒會、滿天星的喜宴(司令娶兒媳婦)、寒流天裡市政府舉辦的跨年懷舊舞會,和各種名目不同的開幕典禮。有趣的是,一群收錢辦事的人到了現場,主持人就會自動給予我們聽起來典雅又高貴的團名,好像這樣說宴會的等級就會提高似地,我們聽得心裡暗笑,然後裝模作樣一番。系上男生對Case有更通俗貼切的說法──作秀。這種事情到哪裡都是一樣的,我也在傳記上讀到贏得大賽金獎的小提琴家為了生活不得不接Case的故事,主角說,反正我不接他們也會去找別人,況且大賽首獎是年年有呢。──前半句是實情,不過後半句倒是學不來。 我把入學通知疊好,放回信封。不知道為什麼,文件都已經拿在手裡了,還是感覺很不真實,好像除了是一疊紙之外不代表任何意義。現在只要把其中的任何一封拿去申請簽證,我馬上就是留美研究生了。但卻完全感受不到新氣象即將降臨的興奮,或是出國前會有的緊張焦慮,不過可能會漸漸變得具體吧,我想。賺錢的事倒是很具體,七點有家教。我換衣服準備出門,為了避免雨弄濕褲管,我還特地選擇了一件七分褲。 家教學生是一個國小五年級的女孩,非常伶俐的小朋友。我是她除了作文、英文會話、書法、舞蹈之外的第五個才藝老師。她父親栽培小孩不遺餘力,每個項目都請最好的老師(我不算,小提琴她另外拜有正式名師),但我問她以後的志向是什麼呢?她卻告訴我說是數學家。 教立志未來要當數學家的小朋友拉琴是很輕鬆的,反正平常的功課進度也不是我在規定,我只需要解答她在練習時遇到的問題就行了,沒什麼壓力。不過這個小孩話很多,常常說起學校同學或老師很機車的事,還問佩琪老師唸小學的時候也這樣嗎?講個不停。我得適時打斷她,免得她在房外的父親覺得花錢是請我來跟他女兒聊天的。 下課離開時總會在她家餐桌上看到用報紙蓋著一份飯菜,家裡就是只剩小朋友還沒吃。我曾經提出不一定要在吃飯時間上課啊,父親拿出他女兒的課程表說,我也不想,可是沒別的時間。所以只要我說:『好啦今天到這裡,吃飯吧。』小朋友就蹦蹦跳跳。今天是五個禮拜一次的學費結算日,父親取出一只信封要小朋友必恭必敬的用兩手遞給我,我不免也用雙手規規矩矩地接過來。裡面是四張完全沒皺紋的平整千元新鈔,這感覺不壞。 進門的時候他正氣勢萬千地砸著普羅高菲夫(Prokofiev, S.S.)的『戰爭』奏鳴曲,閉館前的最後衝刺往往是特別激動。所以他不理我我也不打斷他,逕自拉了張椅子坐下。 在一個明顯的錯音之後他嘖了一聲,說話了。問,妳覺得怎麼樣?我說除了那個錯音之外都還好。他叫我等一下,手中不停地反覆剛剛那段一面說他這裡一直彈不好。在鋼琴的砰砰聲中我大聲地告訴他我收到研究所的入學通知了。 『噢!』他抬起頭,不過手仍然在動。『哪幾間?』 『還是彈錯了。』我走到他身邊看他的譜。 『今天是練不好的啦。』他停下來,也不怎麼氣餒。 我把校名一一告訴他。聽了之後他很興奮,很熟悉地告訴我這間如何如何,那間又怎樣怎樣之類的情報。 『那,打算怎樣?』他問。 『煩!今天別再提。』我說。這時琴房管理員打開門,『閉館了,閉館了。』管理員一面說一面往下一間琴房移動。 外面傳來很誇張的歌聲,有一群人開著琴房的門大聲地用鋼琴伴唱著〈晚安曲〉。 晚安晚安再說一聲明天見 『明天見』拖得很長,特別是那個『天』字,抖音抖得像是要搖掉系中庭所有的樹葉。 『一定是大二那幾個。』阿耀說。 歌聲很故意很做作,不過一點也都不惹人厭。每次閉館如果有人唱這個,就覺得這關人一晚的琴房好像也是個很有趣的地方,大家還相約著明天要再來呢,好快樂的樣子。不過我從來沒有聽過高年級的學生在唱。 忽然我想起接Case的事,就跟阿耀說。他說好啊他正想找錢賺呢,並且提議就帶一組鋼琴五重奏去,說這樣感覺很熱鬧但其實人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我說那樣好是好,可是就怕屏東實在太遠沒什麼人想去。才說到這裡小安背著她的大提琴跟幾個學弟妹笑鬧著經過門口,看到我們就探頭進來。 『晚安晚安』她很開心地唱著。『你們在說什麼五重奏啊?』 五重奏當然不能缺大提琴,一支大提琴站在面前阿耀當然就順便問了。 『接不接?』我正要說價錢還未定的事。『接!』小安已像在玩搶答遊戲那樣地回答了。看來她只想到要去玩而不是賺錢了。想想也是,她會需要什麼錢? 『哇屏東竹田欸,我沒有去過耶……』她突然異想天開地:『對了,可以讓文文一起去嗎?』 『嗄?』阿耀說。 『她去幹嘛?』我說。 可以帶我們去玩喏。小安說。 阿耀說不行吧?我說不好吧?我們問小安,我們算是樂手那文文算什麼? 地陪啊,她是屏東人,小安說。阿耀忍不住提醒她,小姐拜託,我們是去工作不是旅遊欸。 『那……』她嘟起嘴。『算她搬樂器的工作人員好了。不然,算攝影師吧,』她忽然找到答案似地。『對啦,就算婚禮攝影師好了,免費附贈的。』 我跟阿耀不約而同以奇怪的眼神看她。 『好啦,就這樣啦。』她不理我們。『喜宴是不會介意多個人的,而且不是大家開心就好嗎?』她看看我們,又說:『大不了我那份算成她包的紅包,這樣總可以了吧?』 說完她很開心地走了。留下我們啞然。阿耀看著她的背影說,這一定是第一次接Case。 『嗯,應該是。』我說。
鋼琴五重編制是鋼琴,兩支小提琴,中、大提琴各一。我找了個三年級學弟來拉中提琴,可是另一支小提琴找了幾天卻沒有人要接。雖然價碼開得不低,但大家聽說要奔波到屏東去都說累,又不是假日。最後還是學弟聯絡了就讀另一所音樂系的高中同學才勉強湊齊。我把人數和價錢報給室友,文文的部分就按照小安的版本說了。室友滿不在乎地答應了,說那有什麼問題,只要有帶人過去就行。她馬上致電大姑。過兩天我們就收到一個噴香的燙金字紅包袋,裡面有六張車票和一張用粗黑自來水筆寫著『願意幫忙,非常感激』的字條,沒幾個字但體積不小,肥肥地撇捺完整。我看著字條覺得這雇主好稀奇,以往接Case我從沒收過待簽名的收據和所得稅扣繳憑單以外的紙條。 為了要配合中午喜宴的時間還頗費周折。我們就算是搭上當日第一班往南的火車,到屏東也過正午了。只能在前一晚搭捷運到台北火車站,快要十二點時坐上每晚都有行駛的山線莒光號,清晨抵達高雄,再轉乘藍色的普通快車到竹田。感覺像是要旅行到很遠的地方去。 大家相約晚間十一點十五分在台北車站內的一處7-Eleven。可以一面集合一面購買要在火車上吃的東西。小安穿著墨綠色褲裝,戴了一頂賞鳥帽,背著大提琴在冷藏櫃一排明亮的日光燈管下興奮地走來走去,旁邊的文文背了個大攝影背包,小安指什麼她就拿起來。 學弟的同學比較慢來,在那之前我們把樂器和隨身背包靠牆擺成一堆,邊聊天邊等。雖然晚上十一點多了,但車站裡人還是不少。有人進來,有人出去,有拿著帆布袋的老阿媽,帶著小孩的年輕媽媽,手機一直響的男人,要返家的學生。一群看起來年紀只有高中的年輕男女夾著衝浪板手提運動袋,都是街舞風格打扮,不知是要去哪個海岸衝浪還是剛剛從海邊回來。我看著這光景,這不斷地抵達和離去交織出來的畫面,竟然想起研究所的入學通知來,那也不就是這樣的人體搬運法之一嗎?忽然感到漲著沒內容的茫然。這樣的感覺在幾年之後也有過一次,我在德國法蘭克福車站等車,在雜誌上看到Rudyard Kipling說人類在世上就是兩種方式,一個是在家,一個是不在家。 好不容易人員到齊,我們開拔。從地上背起自己的樂器和行李,六個人聲勢還頗浩大。只有阿耀和文文沒有隨身樂器,他們負責譜架。文文把譜架往肩上掛,說這樣好多了,有比較像工作人員。小安很開心地說:『哇,我們很像香港人說的夾Band耶!到處跑場子擺攤表演。』我一邊笑一邊皺眉頭,旁邊學弟濁濁地開腔:『學妹!第一次接Case啊?』小安下巴微揚,一副是又怎麼樣的神情。 一行人七嘴八舌地尋找月台,上了車又是一番忙亂,解外套,掏零食,拿雜誌,扛樂器上架,好不容易坐定,佔滿一邊三排座位。多叫個人來湊成偶數也不錯,兩兩成對,長程車途沒人落單。火車以規律的韻律往越來越深的夜裡駛去。我半睡半醒,不時起來上廁所。阿耀戴了個眼罩早睡沉了,我好佩服他竟然有想到要帶這個。學弟和他同學本來在討論〈壹週刊〉上的八卦,現在也睡著了。小安和文文卻很有精神,兩個人把手掌伸在空中比著,細細碎碎地說著話。我問不會累嗎?她倆搖搖頭。我又問在看什麼呢?小安回答,在比較學樂器的手和畫畫的手有什麼不同。我怕她們通宵不睡壞了明天的精神,忍不住多提醒兩句。才說完我就打起哈欠來,頓時覺得自己老了,才十幾歲的她倆好有活力。我也不過才長三歲多,可是已經覺得年齡的數字在膝下唏哩嘩啦地堆起來了。我看著自己困倦的臉印在漆黑車窗上,飄過一個不停靠的小站、兩個不停靠的小站、三個、四個……我迷迷糊糊,最後小站都不見了。 早上阿耀把我推醒。他去廁所,要我把其他人也叫醒。我往後瞧,文文和小安歪在一起,一付耳機一人塞著一邊,音樂早停了。忽然想開玩笑,便把音樂打開,兩人驚了一下,我指指後面,要她們把學弟那單位也弄醒。清晨的高雄車站有股輕輕薄薄的味道,涼涼的空氣在晨光下透出介於青灰和淡藍之間的顏色。離轉車還有一些時間,便出站到對面的麥當勞吃早點。一夥人睏地安安靜靜,想要趕快上車繼續瞌睡。所以當漆成水藍色的普通快車一進站我們就上去了,在發車之前呼呼睡成一團。不過當車子一開動大家又醒了,普通車沒有冷氣都要開窗,唚嗆聲特別大。車列順著一排臨著鐵道的平房滑出去,戶戶搭著鐵皮蓋子,陽光打在上面又彈起來,今天想必是好天氣吧。 不多時列車穿出城市,農田的景致多起來,綠油油一野翻飛。車廂裡除了頑固的噪音也灌滿風聲,面對面坐還得大聲說話。幾個阿婆不停地打量抱著樂器的我們。從台北到高雄的車上大都還聽到國語,現在則都是閩南話了,偶爾還有客家人。聽說竹田有不少客家村落。 終於我們迢迢抵達竹田。這一站只有我們下車。好小的一個站,只有單邊月台,也不長。旁邊日式木造站房整理得很乾淨,這個時間沒什麼人,我們一群大包小包熱熱鬧鬧地出現有點突兀。文文說既然來了就照張相吧,大家就這麼『行李肩上扛,樂器手裡夾』地來了一張,拍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風塵僕僕,大家都笑出來。對,的確很像夾Band,學弟說,可是夾Band的夢想很多,生活很窮,他可不想。我說不會啦,這可是上地主家表演喏,一面給室友打電話。她叫我們就在站房那兒等車來接。於是學弟點起香菸吸著,和同學、阿耀三人聊起兵役的事。女生則在另一邊,很稀奇地聽文文說,這胖胖的是葫蘆竹,那個是桃花心木,還有馬纓丹、雞蛋花、黃金榕……。並且告訴我們,這竹田站過年時節有椰殼便當,菜色是『竹田三寶』、青菜、白飯、滷蛋和辣菜脯。什麼竹田三寶?小安問。『那是客家菜噢,』文文說。『炒臘肉、煎香腸和滷的豬膽肝。』小安又問什麼椰子?文文指著高高的可可椰子。『屏東縣縣樹嘛。』我肅然起敬。對於多識草木之名的人我向來佩服,文文說小時候每天看哪當然會知道。那倒不見得,我說,宿舍我也住四年了,但到今天還是認不得就長在房門口的那些植物。 室友和她爸爸開了台賣菜用的貨車來接我們。一行人坐在後面像是拍公路電影似地,遙遙音樂路呵。貨車在產業道路上走了一段,穿越幾座田埂,這邊不少人種植蓮霧。兩次在小路上拐彎,我們閃避逼著路長的垂垂樹葉,不時有小蟲掉到身邊。車最後駛進一座園子。 那真的是一座很大的園子,一棟二層樓的別墅(雖然室友說那叫農舍)前有一塊很大的『曬穀場』,至少可以停十五輛九人座的廂型車,聽說屋後還有養殖用的大水池,兩個單位的豬舍和一林子檳榔,我想主人如果想把到後院去玩的小孩叫回來,沒半個小時是不成的吧。主屋兩旁如兩手環抱圍著曬穀場種了一圈樹,都修剪得很好。曬穀場靠近主屋大門的一邊有個金魚池,臨池獨立著一棵看來樹齡頗高的榕樹,樹下設有約兩公尺寬的木檯,樹蔭差不多剛好遮在上面,一台直立的小鋼琴已經擺在那兒了,看來那就是給我們表演的野台。 筵席要開在曬穀場上,最後佈置的動作正熱鬧。負責外燴的師傅是早就來了,一個棚子搭在屋後,大鍋噴著熱氣,湯水正奮力滾著,大鏟鏘鏘鏘敲出聲音。大砧板、大菜刀、大湯盅、大花盤、大簍菜蔬,樣樣具是大的。有筍絲焢肉和佛跳牆的味道。幾個夥計在廣場上架起印著〈黑松汽水〉商標的帆布棚,一張張圓圓的紅桌就要滾進來。 室友領我們進主屋放行李。一個女子從室內迎出來,洪亮的台語,『喔……辛苦辛苦,多謝多謝,從這麼遠的地方來。』看來就是大姑,約五十多歲,頭髮燙得爆捲,笑的時候露出一顆閃閃發光的金牙,感覺非常不可思議,極度的鄉土氣息透著一股強烈新鮮感,我看她頂適合開喜烏龍茶的廣告。大姑撥給我們一間大房放東西和休息,並告訴我們廁所在這邊,冰箱在那邊飲料可無限制自取。她看見小安背個偌大長箱子顯然很驚奇,大聲地對男生們說道:『你們怎麼能讓查某囡仔背這麼重的東西?』又問:『妳這麼小尾,啊怎麼這支吉他這麼大?』大家一致好有禮貌地把她的問句在心裡翻譯成正確的版本,大姑只是想問這是什麼樂器吧?等她一團喜氣地去料理其他事,我們才開汽水般『噗哧』笑出來。 文文比我們忙,賓客還沒來她就開工了。她掛著兩台相機這邊晃晃那邊看看。廚師那邊她去拍,我們散漫地排椅子、裝譜架她也拍。她拍照的習慣很奇特,幾乎不看觀景窗,相機捧在胸前就拍。小安走過去奪過一台,胡按一氣,硬是給文文拍了好幾張,文文也不怎麼介意,小孩互射水槍般地按回去。 大姑一開席時就介紹我們,她笑出金牙很簡單地說這些是我姪女的朋友,喜孜孜地讓我想起她圓肥的字跡。然後我們就在樹下奏起音樂。鋼琴是接近古董的那種老鋼琴,木製譜架還雕著花,我們誰也想不通為什麼鄉下農家會有這樣的古樂器,可能是前人留下的吧?但顯然很久沒人彈,阿耀坐下才彈了一個音我們都跳起來,key幾乎低了要一個半音,沒辦法,我們只好把樂器的定弦都調低。雖然很不習慣,但我們還是訓練有素地演奏出莫札特的〈嬉遊曲K.136〉、〈小夜曲K.525〉、〈Landlerische〉,奧芬巴哈(Offenbach, J.)歌劇『天堂與地獄』的序曲,筵席上的賓客看起來大多是從事有關農畜產業的,這些音樂似乎平日在他們生活中不太常出現,一些人喝著台灣啤酒交頭接耳,一些人一面聽一面露出不太了解的微笑。接下來我們用很誇張華麗的效果奏出〈結婚進行曲〉,用力地揉弦像是要用弦律把整個黑松帆布棚都給頂翻,這下大家都聽懂了,但也可能是新郎新娘在那時出現,鄉親們喝采鼓掌起來。我們也奏幾曲電影裡的配樂像是〈女人香〉和『我的野蠻女友』中那首帕海貝爾(Pachelbel, J.)的〈卡農〉。不知拉到第幾曲的時候,學弟的同學說:『這是南部耶,很且是很南,是不是要再更通俗一點?』這樣想也是。於是我們奏了台語老歌〈六月茉莉〉、〈綠島之夜〉,果然有人喝采起來。接下來〈思慕的人〉、〈桃花過渡〉,還有〈四季紅〉。一個阿伯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說要點〈新婚旅行〉,他自己要唱。『點胭脂,抹香粉,齒白紅嘴唇……,』阿伯嗯嗯啊啊地哼給我們聽,『有沒有?知道吧?誒誒新婚真甜蜜,旅行真快樂,遊山玩水,想起初戀時……』這首我們沒譜,而且小安和學弟根本沒聽過,還是阿耀用鋼琴把大致的和聲應付過去,其他人插花地點綴一些可有可無的音。 我們一直拉奏到上水果才停止,賓客們啪啪啪地給我們鼓掌。在五月鄉間明媚的春光下拉了兩個多小時的琴,雖然不知道實際上有多少人在聽,不過沒有人計較我們是否音不準、是否拉錯,實在也是滿好的體驗,音樂就只是音樂,風那樣流動、天然。停下來時,竟然有『啊,不拉了啊?』那樣的心情。 可是終究要肚子餓的,待場子上的黑松棚撤去,我們索性也滾了張圓桌到樹旁,樂器也不收了,就扔在木檯上,邊吃邊玩。主人給我們留了一席,貼心到每道菜都還是熱的。我們聊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有趣事,想到什麼奇怪的音樂就抓起樂器來拉,有中學時代莫名其妙、日本演歌風格的俗氣『班歌』。還有電動玩具的音樂,學弟的同學竟然彈了一整套〈影子傳說〉的配樂,阿耀不甘示弱,回敬一套〈超級瑪莉第一代〉並追加〈冒險島〉,好有趣,要不是他倆『拚樂』不然我幾乎都忘了,阿耀小時候是個任天堂迷。原來童年還是有東西留下來呀。小安用驚人的速度在大家的尖叫聲中拉了〈大黃蜂的飛行〉,然後又拉了幾首Jazz。室友跟文文不會樂器,但也在一旁笑得很開心。文文手上依然不停地殺底片。室友則是在我們撥弦伴奏下,跳了一支踢踏舞。 下午的太陽開始斜了,從我坐的角度看去,大家都微微帶著過度曝光的效果,頭上的樹葉呈現鑲著金邊的翦影,煞像岩井俊二青春電影裡的氣氛。小安跟阿耀正在演奏著舒曼(Schumann,
R.)寫給大提琴和鋼琴的小品〈火與熱情〉。一切似乎明亮、明亮、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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