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珍惜、愛著自己,再好好的感受他人的愛。
是我們登入名為人生的遊戲後最長久的任務。
─音樂人/告五人ˍ 雲安
一則一則私密的故事,以極為親暱的口吻在耳邊訴說。彷彿像是蘋果的「人間異語」、又好像美國的廣播節目「is American Life」裡難以在聚光燈下被俗世道德眼光檢視的邊緣敘事。
每個極其卑微的小人物,彷彿懷中揣著初生小貓一般,如此脆弱、敏感,卻又值得被好好善待的幽微情感;只能以如斯私密的形式,化為文字,只說給你聽。
你靜靜聽,彷彿墜入已經不見天光的海床,當襲捲而來的情感海流太過強大時,不要忘了保持呼吸。
─作家/李律
給陳曉唯《只說給你聽》
一直都喜歡曉唯的文字。在這次的短篇集裡,每個故事都是不同人的黑洞,鑽進那樣交疊纏繞的闇黑幽微裡需要仁慈和膽量,我讀到作者以文字勇敢面對人的不堪,剝開傷口看見血肉模糊,在一個又一個傷口裡試著去現形愛的樣子。
曾經脆弱、曾經被傷害、曾經無助的我們,在這裡面也許會找到那麼一句話、一個故事,讓自己的眼淚流下。而我相信,看見傷口,是療癒的開始。
─導演/林君陽
我一直在《皇冠》雜誌上追看曉唯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不管是情節的張力或是情感的濃烈,都形成令人欲罷不能的魅力。
─作家/張曼娟
一直覺得曉唯的文字是春蠶吐絲,細密而綿長,溫柔地包裹著讀者傷痕纍纍的心。
─導演/陳慧翎
像是皇后合唱團的波希米亞狂想曲,豐富繽紛也獨自喃喃。
像是在家追劇一樣,各個獨立的短篇故事,停不下來。
像是一部電影,我也在其中,也許是路人,也許是主角,但我們都在裡面。
你會想說給誰聽呢?我們下次相見聊聊好嗎,《只說給你聽》。
─演員/謝瓊煖
光良、告五人_雲安、李律、李雪莉、周慕姿、林君陽、張曼娟、陳慧翎、彭樹君、黃兆徽、蔣亞妮、盧郁佳、賴芳玉 只推薦給你 ● 依姓名筆畫序排列
晚安
她說:
「這幾年智慧型手機盛行之後,我便很少聽見家用電話鈴聲響起的聲音。我其實非常期待聽見電話鈴聲響起的聲音,因為電話鈴聲總能讓我想起我的父母。
「我父母是大學將畢業的那年相戀的。
「兩人畢業時一同考上了研究所,父親同時又考上預官,決定先入伍服役。那時服役是很艱苦的,即使是預官也有做不完的事,擁有的私人時間不多,休假日也少,兩人藉著書信連繫。父親喜歡讀詩,總在信末抄寫一首短詩,母親有時會談起父親當時抄寫的短詩內容,父親聽了總是靜默不語,臉上似有一抹羞怯,若是在家裡,他一定會立刻躲回書房。
「父親退伍後不久,決定出國留學,也考取了獎學金。當時出國讀書是件大事,兩方的家人來來回回商議著。有人說:『怎麼不留在台灣?』有人說:『不如讓兩人一同出去吧?』也有人說:『先結婚再出國吧?』
「兩人最終決定,母親留在台灣,父親則單獨出國求學,等學成歸國後再結婚。當時外公外婆對這個決定相當不悅,覺得女兒單獨一個人在台灣,若是男方學成卻不歸國,對女兒太沒保障了,而我母親卻一點也不害怕。每次聽到這段故事,我總會問母親:『為什麼都不害怕呢?』母親則會笑著說:『因為我與妳父親有一個約定。』
「母親說,父親赴美後讀書後,每日下班後,她總是哪兒也不去,回家用完晚餐後便靜靜地坐在客廳裡。約莫九點鐘左右,家用電話便會響起,母親便會默默數著:『一、二、三。』鈴聲戛然而止,驀地又突然響起,母親又默默地數著:『一、二。』
「母親說這是她與父親之間的約定。他們如過往一般依靠著書信連繫,然而,越洋信件的寄送曠日費時,於是他們約定,每日紐約時間的早晨八點,台北時間的夜晚九點,父親從紐約撥電話來,因為接通電話後的費用昂貴(註一),他們約好,母親不接起電話,只靜靜聽著鈴響的聲音。電話的第一通響三聲代表『晚』,第二通響兩聲代表『安』。
「每日每日,電話鈴聲總是準時地響起,一通通的電話由遙遠的一端發送至另一端,跨越時間與空間,跨過白晝與夜晚,沒有任何字句,僅僅只是聲音,清脆而明亮地響著,而這聲音在我母親的心裡則像寧夏夜裡的小河,清涼且溫柔地訴說著一句句的『晚安』,一日一日,連綿不輟,織成一首長詩。
「這一首長詩織了五年多的日子,父親終於學成歸國,兩人結了婚。婚後,父親白天於大學任教,夜晚則忙於研究工作,他做事總是認真,經常忙到忘了時間。當時我們家有三個孩子,晚飯後總在客廳寫作業,母親則坐在電話旁靜靜讀著小說,然而我與兩個哥哥都知道,母親在等電話。
「有時我們三個孩子功課都做完了,三個人一同盯著牆上的時鐘發呆,期待指針落在九點的那一刻,那一刻電話聲便會響起。聽見電話鈴聲時,母親會立刻坐直身子,貌似鎮定地緩緩執起話筒,叨叨地說著:『很晚了,快回來吧。』掛上電話後,母親便趕著我們三個孩子回房,而她又回到客廳裡繼續等著。偶有幾次,我假裝入睡,耳朵則豎起,仔細地等著,當聽見家門開啟的聲音時,便偷偷打開房門往客廳窺看。
「父親進門後,母親總會先到廚房煮一碗熱騰騰的麵,他們兩人就著飯廳裡昏黃的燈光對坐,像怕吵醒我們似的,母親低聲說著一日裡發生的事,父親生性話少,總靜靜地聽。
「我心裡關於家的模樣即是如此,而我深信這樣的日子能夠恆常不變,安然獨立,不受任何事物的干擾。即使後來我結了婚,搬離了老家,每每想起『家』時,腦海首先浮出的不是畫面,而是『聲音』,每日夜晚九點便會響起的電話鈴聲,鈴聲響起後便浮現母親坐在電話旁的模樣,她接起電話後再過一會,家門即會開啟,父親走進屋裡,母親到廚房煮一碗麵,兩人在飯廳裡靜靜地對坐,一句句低聲地說著話。這樣的畫面如同永久放映的電影,於是我從未意料到它卻有無法再重映的一天。
「某日夜晚,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還未返家,我轉身望著牆上的鐘,發現已過十點半了,便問道:『爸爸打過電話嗎?』母親說:『有。』我回著:『那再等等吧?』而我其實心裡也焦急萬分,三十多年的日子,父親從不遲到,我心裡按耐不住,連忙趕回老家。
「那夜,家裡電話鈴聲再次響起,卻不是父親打來的。警局打來電話通知父親出了車禍,從那天起,家裡的電話鈴聲便不再準時響起了。
「父親過世後,除了葬禮的那天,我沒再見過母親落淚。她變得比從前安靜了許多,她的世界像是給人抽空了似的。
「偶有幾次回到老家,總見到她如同過往般靜靜地坐在電話旁,於是問她:『還好嗎?』而她總會說:『沒事,沒事。』
「我知道她在等。
「幾年前,母親被診斷罹患阿茲海默症,擔心她一個人獨居,我與哥哥們輪流回老家照顧她。有幾次睡到半夜,聽見客廳裡有聲響,打開房門見到母親坐在客廳裡,於是問她:『怎麼了?』
「『我在等電話。』母親說。
「『等電話?』
「『是啊。』
「『這麼晚等電話,不會累?』
「『不累,能夠等是幸福的,』她突然頓了頓,接著又說:『怎麼會晚呢?還沒九點呢。』
「我望了望牆上的鐘,已經凌晨三點了,可我不忍心說破,於是靜靜地坐在她的身旁陪著她。
「生病後,平時的她話少而且易怒,唯有這個時刻,她變得話多而且溫柔。她像是忘記父親已經離開了,她會談起父親從前抄給她的短詩,談她的一日的生活,然而她所說的一日已不是當時的一日,而是從前的某一日。她經常說完一段話後便趕忙問著:『現在幾點了?快九點了吧?』直至臨近破曉,窗外透進陽光時,她才累得在沙發上睡去。
「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夜半醒來,聽見客廳有聲響,但卻與從前不同。打開房門,見母親坐在沙發,整個人縮著身子,哀哀地痛哭著,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模樣,無論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或是父親離開後,她都不曾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她邊哭邊喃喃地念著父親從前抄給她的一段詩句:『時間。鐘擺。鞦韆。木馬。搖籃。時間⋯⋯(註二)』
「我趕忙抱緊她,焦急地問她怎麼了。
「『現在幾點了?』她問。
「『快九點了。』我騙她。
「『真的嗎?』她抬起頭,雙眼圓睜睜地望著我。
「『真的。』我不敢看她。
「『但我就快等不下去了,他怎麼還沒打來呢?他還沒跟我說晚安啊。』她說著,眼淚止了,目光暗了,安靜了。
「隔日,她在睡夢中辭世。
「辦完母親後事的那晚,我回到老家,不知道哪裡來的念頭,我走向母親從前坐的位子坐了下來。從前這個位子是母親專屬的,除了她便沒有其他人坐過。
「第一次坐在這位子上,抬起頭發現,原來牆上的鐘正對著這個座位,能清楚地看見時間的流逝。我看著秒針一格格地前進,滴答滴答地發出聲響,如同回到年幼的時候,等到指針走至九點的那一刻。我在心裡面默默地倒數著,當指針走到九點,我彷彿聽到電話鈴聲響起,將右手往右邊一擺,發現原來手指稍微往旁邊一擺便能觸到電話筒。
「然而,電話鈴聲依然沒有響起。
「後來我每週回老家打掃,離開前總會在母親的位子上坐一會,每次坐在這個位子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會想起從前的人經常說的『幸福』。
「母親這一生的幸福都是由等待匯聚而成的。
「想起從前母親坐在這個位子上等待電話鈴聲響起時,她的身體緩慢匯聚著,滋養著,周身隱隱約約地發出淡淡的光,當電話鈴聲一響,她身上的幸福便漫散開來,形成溫柔的光暈,光暈隨著父親回家,移動到廚房裡,接著移動到飯廳裡,在飯廳暈黃的燈光下,母親身上的光與父親的光靜靜地相融著,那一刻,整個世界的光都凝聚在他們的身上。
「每個人的生命是否都有過類似這樣的時刻,唯有自己內心裡最深切的冀盼被實現的那一刻,人才能看見全世界的光都凝聚起來,凝聚你的眼前,凝聚在你的周身,而時間彷彿為了這一刻而靜止了一般。
「『能夠等是幸福的。』
「於是我開始等,偶有幾次,我在沙發上等到睡著了,於睡夢中,我依稀聽見電話鈴聲的響起。
「我想著,終於響起了,九點了,我的父親與母親從遙遠的地方撥來了電話,第一通響三聲,第二通響兩聲,跨越時間與空間,跨過白晝與夜晚,沒有任何字句,僅僅只是聲音,清脆而明亮地響著。
「他們在對我說:『晚安,晚安。』」
註一:本文改編自故事主角真實經歷,電話鈴聲付費之實際狀況已不可考。
註二:詩句引自瘂弦〈遠洋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