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穂ミチ Ichiho Michi
2007年以《雪如蘋果香》出道登上文壇。作品以BL小說為中心,累積了眾多讀者支持,其中《愛情可以分割嗎?》更改編為劇場版動畫而風靡一時。2021年出版首部單行本一般藝文作品《小小世界》,一舉囊括本屋大賞第三名、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同時入圍直木賞、山田風太郎獎,引發熱烈討論。2022年出版《風暴中的星屑》,入圍山本周五郎賞。2023年出版《請待在有光的地方》,獲得本屋大賞第三名、紀伊國屋書店店員選書「KINOBEST!」第二名,並入圍第168屆直木賞。其他著作有《相遇驟雨中 When it rains, it pours》、「新聞社」系列、《陽傘的降落傘》(暫譯)等。
*結珠
S女中的制服,一上了高中部水準就一落千丈。
我在穿衣鏡前檢視服裝儀容,對上述「普世意見」深有所感。國小部穿殷紅色西裝外套配同色百褶裙,國中部穿白底灰領的水手服配灰色百褶裙,兩套制服都廣受歡迎,甚至有學生為了穿上這所學校的制服而慕名報考,我自己也相當喜歡。
然而,高中部穿的卻是藏青色短版西裝外套,搭配白色圓領襯衫、藏青色背心裙,實在有點土氣。裙子要是調整成遮住膝蓋的長度,小腿看起來就又粗又短;要是縮短長度,又因為上窄下寬的剪裁而看起來像穿著尺寸不合的童裝,怎麼調整都不太好看。還有一點非常麻煩:襯衫只有領口那顆鈕釦做成了暗釦,按照校規必須將校徽別在那上面。好像有些高二、高三的學姊開著領口的鈕釦不別校徽,但過度可愛的圓領在這種情況下反而妨礙穿搭。即使是制服型錄上印的模特兒穿著照片看起來也不吸引人,我想問題應該不只出在穿衣的人身上。
──突然變得土裡土氣的。
媽媽翻了翻型錄,隨即將它往客廳桌上一扔這麼說。真的就是土裡土氣,「土裡土氣」這個詞本身的年代感、俗氣感用來形容這套制服十分貼切。
──有傳聞說這是為了嚇跑男人哦。
哥哥從旁插話。
──是為了保護純潔乖巧的千金小姐,像修女服那樣。
──騙人的吧?
──真的、真的啦。不過看起來那麼呆,反而會吸引有著其他企圖的壞人吧。
當時媽媽聽了,用大到不自然的聲音高聲大笑。掩蓋在手掌底下的嘴角說不定半點也沒有上揚,我這麼想著,也迎合地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
「結珠,再拖拖拉拉要遲到囉。」
媽媽從一樓叫我,我回答「馬上下去」,把校徽抵在第一顆鈕釦的位置上。要把它別正比想像中困難,細小的針尖不小心刺到了拇指指腹。好痛,我咕噥著含住手指,鮮血的味道即使只有一點,嘗起來仍然讓舌頭發麻。我暫時放棄別上校徽,將針尖扣上,收進裙子口袋。
下樓到餐廳,爸爸和我面前擺著歐姆蛋、沙拉、吐司,還有幾片水果和優格,這是每天早上固定的菜色。爸爸喝黑咖啡,我喝紅茶,媽媽總是只吃水果和優格。我明明和媽媽吃一樣的就可以了,我邊想邊將奶油塗在麵包上。
「明天才開始帶便當,沒錯吧?」媽媽問。
「是的。」
「都升上高中了,便當讓結珠自己準備就可以了吧?」
聽見爸爸這麼說,我剛要點頭,媽媽便以一句「不可能」毫不留情地回絕。
「她光是換衣服就磨蹭了這麼久,再做便當會遲到。」
距離到校時間仍然有相當充裕的空檔,我再提早三十分鐘起床也不會覺得辛苦。但我沒有回嘴,因為我知道,媽媽其實只是不希望別人擅自亂動冰箱裡的食材、和廚房裡的各式廚具而已。在這個處於媽媽統治之下的家中,廚房是特別敏感的地區,即使只是擅自拿一顆蛋、動一雙筷子,都會惹媽媽不高興。爸爸和哥哥都不知道這回事,所以總是隨意翻動冰箱、把自己買來的酒和零食往裡面塞,但每一次媽媽看見了,眉毛都會倏地往上跳。所以我盡可能不靠近廚房,與其一邊感受著媽媽神經緊繃的氣氛一邊做便當,我寧可繼續當個從不進廚房幫忙的嬌嬌女。
「……也是,以後課業也會越來越繁重嘛。」
爸爸語氣刻意地打了圓場,但我只顧著動嘴咀嚼,以再快一點就要被提醒「吃飯要細嚼慢嚥」的速度吃完早餐,雙手合十說了聲「我吃飽了」,然後站起身來。確認連一塊麵包屑都沒有掉在桌巾上,我鬆了一口氣,感覺像完成了一項本日任務。
今天不上課,所以不用帶側背包,我只提著比平常輕上許多的書包走出家門。搭配制服的襪子必須是膝下長度,素色的白色、黑色或深藍色,樂福鞋的腳背上有扣帶,是學校指定的款式。這就是我的新制服。
在從JR轉搭私鐵的轉乘車站,我遇到了亞沙子。我們互道早安,像照鏡子一樣確認過彼此穿上全新制服的模樣,同時笑了出來。
「果然很土耶。」
「嗯,超土的。不過看到結珠妳穿起來也不適合,我就放心啦。」
「這要穿三年嗎,妳覺得我們過一段時間會不會習慣?」
「要是習慣這種審美豈不是更慘,以後連美醜都分不出來。」
「真的耶,說不定連便服穿搭的品味都會失常。」
亞沙子和我從小學部開始就認識,現在的她看起來卻像個陌生女孩。不過,短短幾天內應該就看習慣了吧,畢竟剛升上國中部、換上新制服的時候也是這樣。像春日的空氣在胸中旋轉舞動一樣,這種輕飄飄的、搔得心尖發癢的異樣感只會在現在這段時間短暫持續。早上的電車雖然坐滿了人,但沒有擠到水洩不通,還不至於為了顧慮旁人而保持肅靜,因此我們把手腕勾在吊環上,交頭接耳地小聲聊天。
「結珠,妳想加入哪個社團?高中也會進羽毛球社嗎?」
「不曉得耶,我要開始上新的補習班了,感覺沒有空加入運動社團,可能英語會話社吧。」
「因為結珠妳英文很好嘛。」
「那亞沙子妳呢?還是排球社嗎?」
「嗯……我還在猶豫。我是很喜歡打排球,但升上高中部以後,不是又會碰到舞香學姊嗎?她真的太可怕了啦,只對我特別兇。」
「跟其他學姊商量看看呢?」
「念國中部的時候就商量過了,結果學姊們只有『喔──嗯……』這種含糊其詞的反應。因為那個學姊排球打得好,又是大美人嘛。碰到漂亮的女生真的不敢講什麼,對吧。」
「嗯。」
男人當然喜歡美女,所以不忍心對漂亮的女生發怒、說重話。不過,我們女生在面對美女的時候那種無法違逆的感覺,那種放棄抵抗、乖乖閉上嘴巴被「降伏」的感覺,和男人也是一樣的嗎?我不太清楚,除了家人以外,我身邊沒有任何異性。我和男生相處的經驗只到幼稚園為止,到了升上國小部的時候,學童就分別被送進同集團的男校和女校,從那之後我一直在只有女孩子的環境裡生活。學校裡為數稀少的男老師都是五十歲以上的大叔,神父先生是老爺爺。上補習班遇到的男孩子,在拉開椅子、開關門的時候總是吵鬧又粗魯,我不太想接近他們。
「我也好想要天生就長那麼漂亮哦。」
亞沙子越過坐在座椅上操作手機的上班族頭頂望進窗影,喃喃這麼說。
「沒有人不想啦。」
我開著玩笑這麼說,肩膀往亞沙子肩上撞了撞。
「也是哦。假如所有人都是美女,到最後還是會從裡面排出第一名到最後一名,就像明星學校裡面也有人吊車尾。」
坦白說,我不當美女也無所謂,我無法具體想像姣好外貌能帶來什麼樣的好處。在僅僅數十人的社團裡耀武揚威也沒什麼好神氣的,莫名其妙被偏袒也令人尷尬,我也不想受男孩子追捧。最重要的是,即使我生得漂亮,媽媽的態度也不會有所轉變。我該變成什麼樣子,才有可能討媽媽喜歡?一思考起這個問題,視野中就像貧血時那樣開始出現一粒一粒的黑點。「對了。」在它們完全遮蓋我眼前的景象之前,亞沙子發出明快的聲音說:
「我昨晚跟友梨講了電話,她說她春假期間去學校的時候,正好碰上舉辦外部生說明會的那一天,在那裡看到一個超級可愛的女生哦!據說已經是藝人等級了,氣場很強。」
「真的嗎?可是友梨看到每個女生幾乎都說可愛耶──」
「總比反過來還要好吧。」
「咦,可是過分的讚美讓我很傷腦筋耶,不好不好。」
電車駛進距離學校最近的車站,車門往左右打開,小學、國中、高中三種制服一同從車廂裡滿溢出來。校舍位在山丘上,從這裡大約走十分鐘左右,越過平緩的坡道就能抵達。
「啊──我開始緊張分班結果了。」
亞沙子把手放在鎖骨下方輕輕摩挲。
「沒什麼好緊張,大家彼此都認識了。」
國小部一共九十人,升上國中部、高中部時各招收十五名的外部新生,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們一個學級是一百二十個人,分為一班到四班,每班三十個人。內部生彼此之間早就熟識了,至少每個人都說得出所有同屆同學的全名。這樣的環境雖然自在,但反過來說也缺乏新鮮感。
「外部生還不認識嘛。」
「說歸說,但亞沙子妳在升上國中部的時候也很積極跟外部生搭話,馬上就混熟了呀。」
「畢竟不希望她們覺得直升的學生太排外嘛,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很為人家著想的──」
亞沙子這種努力維繫人際關係的特質讓我肅然起敬。我透過亞沙子這層濾鏡審視對方,依據她的反應決定自己該一起接近對方,或者是適當保持距離。我不會和特定的同學密切來往,總是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巧妙維繫著關係(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所以經常被推舉當班長或加入學生會,但其實我根本不適合這類職務。高中三年,應該也會這樣度過吧。至於大學就不清楚了,我無法想像自己走出這座只有女孩的溫室會是什麼模樣。
剛進校門處的公布欄附近,已經聚集了一群人潮。
「我幫結珠妳一起看!」亞沙子這麼說著跑了過去,沒過多久便舉起雙臂,比出一個大圈走了回來。
「太好了!我們兩個都在一班!」
「真的?」
比起分到同一班,亞沙子歡天喜地的樣子更讓我開心,我舉起雙手和她擊掌。我們一起走進還不熟悉的一年一班教室,把拘謹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外部生晾在一邊,和新的同班同學吵鬧了一陣子。
「啊,開學典禮要開始了,我們走吧。」
在下樓梯的期間,女孩們的話匣子也停不下來,被修女提醒了一句「保持安靜」。但大家也只因此安靜了短短幾秒,嘰嘰喳喳的交談聲沒有片刻止息,連綿不斷地被吸進禮堂。所有學生大致推測出自己班級的位置,按照座號順序排成一列。
我和亞沙子的姓氏分別是「小瀧(kotaki)」和「近藤(kondou)」,開頭第一個音相同,所以排在一起。我們一開始說上話的契機,也是因為姓氏關係,座位相當接近的緣故,假如亞沙子姓「村上」或「山田」,我們可能不會變得這麼要好。雖然覺得姓氏這種東西無法自己選擇,但凡事其實都是如此。無論國籍、性別還是家庭,我們不被賦予任何選擇權,作為一個什麼也辦不到的嬰兒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我長成了十五歲的高中女生,早已不再是強褓中的嬰兒,但在這個時間點,我擁有哪些選擇權?我想選擇什麼、又有什麼想做的事?不再觀望媽媽的臉色……咦,很久以前我好像也思考過類似的事情,那是什麼時候?就像氣壓改變,造成耳朵不適的時候一樣,周遭的對話突然變得遙遠。然後,亞沙子的聲音又將我拉回現實。
「結珠,妳的校徽呢?」
「啊,糟糕,我忘記別了。亞沙子,幫我別一下。」
在全校學生排成隊列的狀態下,細微的差異反而特別引人注目,不得不慎。我可不想一升上高中部就被老師責罵,因此將校徽遞給亞沙子,嘴裡一邊催促她。
「快點快點。」
「咦──等一下、等一下,我手邊剛好被陰影遮住看不清楚,我們到那邊去吧。」
我們離開幾乎已經完成的隊列,在出入口附近的空地面對面。預備鈴一響,壓線趕來的學生們陸續進場。小跑步的是高一,悠悠哉哉走過來的是高二、高三。這當中想必沒有一個女孩是主動想穿上這套制服的,所有人卻穿著一模一樣的超土制服齊聚一堂,眼前的情景讓我不禁想笑。我側眼看著集合中的同學們,忍不住晃動肩膀笑出聲來,被亞沙子訓了一句。
「哎結珠,妳不要亂動,很危險耶。」
「抱歉。」
我站直身體,微微仰起脖子。這時,一陣特別響亮的腳步聲啪嗒啪嗒跑近,吵鬧的聲響使我下意識轉過視線。那一瞬間,我嚇得全身一震。
「啊。」
喉嚨靠近鎖骨的地方傳來一陣銳利的痛覺,亞沙子焦急的聲音傳入耳中。
「對不起,結珠,很痛吧?」
校徽細小的針尖刺到了我的皮膚,但我無暇顧及。
那個人剪著一頭像男孩子一樣的極短髮。即使在排球社,也沒有女生把頭髮剪得這麼短。凜然的眉毛底下,是一雙存在感同樣強烈、又黑又大的眼睛,甚至有種撼動心弦的力量。睫毛以那雙眼睛為中心呈放射狀往上翹起,鼻梁高挺,嘴唇豐盈水潤,咬上去彷彿會迸出果汁那麼嬌豔欲滴。裸露在外的耳朵和額頭乾淨潔白,進一步襯托出她漂亮的五官。我在雜誌還是哪裡讀到過,剪短髮好看的女生都是真正的美女。友梨看見的肯定就是這個女生不會錯。
這個女生。
我與她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我的五感彷彿被混合攪拌一樣化成了歪七扭八的大理石紋樣,各式各樣的色彩、聲響、氣味、觸感斑駁地甦醒。昏暗建築物粗糙牆面的顏色,關門之後的回聲,沾在手指上的青草氣味,放上我掌心的、小鳥亡骸的重量。我所遺忘的──視作已經遺忘的記憶,突然像栓子被拔開那樣噴湧而出,令我目眩。它們是如此生動鮮明,先前究竟被保存在我心中哪一個角落?
「喂,那邊那位同學,不要用跑的。妳是一年級生?叫什麼名字?」
聽見老師的聲音,令我眼花撩亂的重播畫面停了下來。
「我是一班的校倉果遠。」
這個女生──果遠,喘著氣這麼說。
+果遠
我在被窩中豎起耳朵,聽見腳步聲登上階梯之後,隔壁家門打開的聲音。我悄悄爬到榻榻米上,先靜觀其變了一會兒,然後在單薄的牆壁上敲了兩下。回敲一下的聲音立刻從另一側傳來,是OK的信號。我在睡衣外面披上針織外套,光著腳走出陽臺,無論以前或現在,沿著欄杆爬到隔壁陽臺對我來說都沒什麼好怕。
我稍微拍拍腳底,毫不猶豫地打開那扇從不上鎖的紗窗。
「千紗姊,妳回來啦。」
「嗯。」
千紗姊正從便利商店塑膠袋裡拿出啤酒。
「妳要喝嗎?」
「不喝。」
「無趣的女人。」
一如往常的對話之後,我在榻榻米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千紗姊的下酒菜通常是乾香腸,她說這樣正好能一口氣攝取到肉和鹽分。除此之外,她會拿著小黃瓜邊啃邊喝,還會把很多的保健食品、以及裝在醫院袋子裡的藥窸窸窣窣倒在手掌上吞下。我雖然覺得藥物配酒不太好,但這種事千紗姊肯定也知道,倒不如說她是刻意為之吧。
「開學典禮怎麼樣?」
千紗姊一手拿著啤酒,用卸妝棉擦著臉問我。
「我見到她了!在一進禮堂的瞬間!而且我們還分到同一班,很不得了吧?」
「她也認得妳嗎?那個什麼珠,小豬?」
「是結珠!」
千紗姊明明記得卻故意開玩笑,但這點小事可澆不熄我的興奮。
「都過了八年耶,八年!那麼長一段時間,但一看見她的臉,我就什麼也不在意了。」
「啊,糟糕,忘了卸假睫毛……她有注意到妳嗎?」
千紗姊把濃密的假睫毛連著那塊染著紅色、米色、黑色的卸妝棉一併捏扁,扔進便利商店的塑膠袋。
「嗯,因為我被老師問到名字,在她眼前回答了。」
「她高興嗎?」
「我想她應該……嚇了一跳吧。」
「畢竟她只見過妳還是個髒兮兮小鬼的樣子嘛。」
「我有洗澡的好嗎。」
「有跟她說上話嗎?」
「沒有。」
「那不就沒意義了嘛。」
「因為開學典禮結束之後,同學們只在教室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就放學了……而且結珠身邊總是有其他人,感覺我不太方便靠近。」
「那是當然的啊。」
千紗姊一口氣喝乾整罐啤酒,用手指把乾香腸的透明包裝紙揉成一團,說:
「像那種直升式的女子貴族學校,內部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人際圈子。所以除非她主動找妳說話,否則妳不要太黏人家啊。」
「……嗯,我知道。」
我低下頭,一根乾香腸被扔到我頭上。
「給妳肉吃,別難過啦。」
「我不需要。」
「別鬧彆扭啊。以後妳們不是每天都見得到面嗎,多得是接近她的機會。」
以後,我每天都見得到結珠。不再只有每週三短短的三十分鐘,而是每天平日,從早上到放學,都能和結珠待在同一個地方、做同樣的事。千紗姊這番話,讓我體認到像夢想一樣無比嚮往的未來終於成為了現實,一陣戰慄流竄全身。
「說得也是,我會加油的。而且現在的我也不會髒兮兮的了。」
不像以前那樣孩子氣(這是當然的),也沒有以前那麼笨了,應該吧。
「妳明天也要早起吧?快去睡覺。」
「嗯,千紗姊晚安。謝謝妳。」
「我又沒做什麼。」千紗姊說著,像揮趕小狗那樣擺了擺手。千紗姊背上刺著孔雀刺青,蒼白細瘦的兩隻手臂內側都是割腕疤痕,從手腕密密排列到手肘,像量尺上的刻度。她一喝酒,身上這些痕跡就像新傷一樣隱隱發紅。其實千紗姊酒量不好,我希望她不要喝太多,但就和吃藥的事一樣,我沒有多說什麼。畢竟我給不了千紗姊能代替它們的東西。
我站起身,再次走出陽臺。過了好幾年,那座空蕩蕩的鳥籠仍然放在原位,它曾經是小綠的家。每一次看見那座鏽跡斑斑、棄置多年的鳥籠,小綠「好想見你──」的叫聲便從回憶中甦醒,刺痛我胸口。那時候在獨自居住的屋裡,千紗姊是想見誰才說出那句話的呢?反覆說了那麼多次,連小綠都把這句話學了起來。即使問她,千紗姊肯定也不會回答我,只會笑著說「我忘記了」吧。
我悄悄回到家中,鑽進被窩,被子還是暖的。隔著一扇拉門的隔壁房間靜悄無聲,媽媽不可能沒察覺我的動靜,不過她從來不曾因為我半夜跑到千紗姊家而罵我。
確認過鬧鐘設在四點半,我閉上眼睛。還有兩個多小時。身體躺平之後,剛才炙熱的情緒也像水窪一樣淺薄平順地鋪開,我急速恢復冷靜,同時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事。她今早的身影烙印在我眼瞼內側。
下顎微微上抬,從側臉延伸到脖頸的線條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我眼前。陽光從高處的窗戶照射到她臉上,那道輪廓明亮得彷彿在光裡被暈開,我的心一秒躍過了八年間的空白。像初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血液在血管中撲通撲通地湧流躍動,甚至讓我懷疑自己的血在此之前是不是一直停止了流動。
是結珠,突然見不到面的結珠就在眼前,明明在我們分別的這段期間,就算其中一方死掉了、去了更遠的地方也不奇怪。此前的阻礙和未來的阻礙都從我腦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空白的年歲被喜悅改寫。
然而下一個瞬間,我的意識轉向結珠身旁的女生。她在替結珠別校徽,我領悟到這裡已是與公寓社區那座公園截然不同的環境。這不是獨屬於我和結珠的秘密時間和空間,只是我闖入了結珠的世界而已。
結珠注意到我,身體稍微動了一下,害那個女生手一抖,校徽的別針似乎刺到了結珠。「啊。」她小聲輕呼,慌張地道歉。
──對不起,結珠,很痛吧?
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內側抓傷了我胸口,留下像千紗姊的割腕痕跡那樣又淺又細的傷,分不清是癢還是疼。我多羨慕那個女生,她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理所當然地待在結珠身邊、喊她的名字,把針尖刺上她的皮膚。從此以後,這種心情我還會嘗到無數次,旁人看不見的地方說不定會變得像千紗姊的手臂那樣傷痕密布。即使如此,我仍然來到了這裡。因為我想再見結珠一面。
我因為在禮堂奔跑的關係被老師叫住,心不在焉地替自己找著藉口。結珠愣怔地看著我,等到同學幫她別好校徽便立刻排進一班的隊列當中,後來也沒再找我說話。
我伸手探向自己的頭髮。現在的我已經綁不了辮子了,但仍然牢記著結珠教我的綁法,記得時鐘該怎麼看,也記得最後,我要她「待在有光的地方」。
原以為深埋在童年時的記憶,已經鏽壞不可追回。然而在故人重遇時,才發現那些曾經閃耀在過往的光輝,依舊不屈不撓地綻放著。這縷光,究竟是帶來溫柔和煦的暖陽,還是刺痛不忍揭開瘡疤的光害?只有待在有光的地方,才能細細品味出其中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