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的哈欠——
我是故意撞上去的。面對那個沉迷手機到臉都快貼上去的國中生,還要我自己避開?主管眼中的好職員、朋友眼中的好姐妹、男友眼中的好女友,我這個所有人認可的「好孩子」,為什麼要為那些「壞孩子」退讓?這實在太奇怪了,太不公平了啊。然而那次「撞上去」,卻演變成我想也想不到的事態……〈好孩子的哈欠〉
好同事的哈欠——
U先生很可怕。當A開始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心情很好。在背後說同事壞話時,我們就會突然變得親近。U先生在桌上放了一個公仔,還會定期拿零食當供品。即使知道同事都不是壞人,我有時候還是會祈求,他們怎麼不去死一死?我不迷信,也就心裡想想,但U先生說,很多同事都會來拜這個公仔……〈供品〉
好朋友的哈欠——
我從以前就不喜歡婚禮。被稱讚穿婚紗很美的女人讓我感到陌生(他們是真心這麼想嗎),賓客打扮不夠高雅會害新人丟臉(丟的竟然還不是我自己的臉),各種證明雙方的愛多麼崇高的活動(為什麼要寫成一封信還得在所有人面前哭著唸出來)。我婉拒婚禮的舉動引來朋友的白眼:「比起單純的喜好問題,祝福朋友的心情更重要吧。」不是吧,只有我這樣想?我真想問問婚禮上的人,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不覺得噁心嗎?〈永遠幸福〉
高瀨隼子
一九八八年生於愛媛縣,立命館大學文學系畢業,現居東京都。二○一九年《以狗的姿態生存》獲得第四十三屆昴文學獎。二○二一年《在水坑中呼吸》入圍芥川賞。二○二二年《願能嚐到美味料理》榮獲第一百六十七屆芥川賞。二○二四年《好孩子的哈欠》獲頒日本文化廳藝術選獎新人賞。另著有《全是不堪入耳的噪音》、《萌芽》、《嶄新的戀愛》(皆暫譯)等作品。
我要撞上去。
我先是這麼想,然後身體就熱了起來。下腹有一股灼熱感。手腳充滿力量,眼睛和耳朵變得非常靈敏。我的身體已經決定,一步也不要退讓。
腳踏車搖搖晃晃地靠近。一名看上去像國中生的男孩,手肘搭在車把上,身體向前傾,雙手握著手機,眼睛一直盯著手機看。身體像是失去動力的陀螺一樣左右搖晃。緩緩地左顛右倒。既然這麼慢,不如乾脆停下來,但他不偏不倚地一直朝我這裡前進。我迅速地環顧四周確認狀況。這是僅有一個車道的狹窄道路。後面有車子過來,但還有一段距離。路上的行人只有我一個。
還沒發生什麼事,但我覺得一定要寫在記事本裡。用比平時更大的字來書寫。
腳踏車、國中生、邊騎車邊用手機、相撞
我的視線離開逐漸靠近的腳踏車,把頭整個轉向不同的方向。我看到照相館的招牌。對了,我一直想把黃金週和大地一起旅行的照片印出來。我們在牧場體驗了擠牛奶。有一張照片近距離拍到乳牛,近到可以感受到乳牛溼潤的鼻息。我一邊想著牧場真好玩,下次還想再去,然後加快腳步。差不多是不會被發現我刻意這麼做,或者是被發現也不會受責難的程度。身體微微傾斜,朝右前方走。不是讀秒,而是用公尺數在倒數。五、四、三、二、一。
在我數到一的時候,那個國中生像是嚇到彈起來似的抬頭,並大幅轉動方向盤。腳踏車突然改變方向,前面的銀色車籃從側面擦撞到我的右手臂。不知道什麼東西刺穿了針織衫,我感覺到一陣刺痛。身體有些搖晃。看吧,沒問題的。腳踏車和行人相比,行人絕對比較痛,所以我沒有錯。好痛。越痛,就表示我越正確。
「好痛!」
我發出早就準備好的尖叫聲。尖銳的悲鳴聲中,帶著驚訝、痛苦和責備。
失去平衡的腳踏車倒下。同時也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腦中充斥著強行剎車的聲音。那是從我背後靠近的車輛發出的聲音。汽車最後還是撞上腳踏車了。國中生連人帶車被推倒在地。唰。柏油路與人的擦撞聲,還有腳踏車踏板喀啦喀啦的轉動聲。
啊,糟糕。但是──手臂好痛──不是我的錯。原本湧上心頭的焦慮,一瞬間又消失無蹤。我反而覺得太好了。一位看起來年約四十歲的大嬸下車。明明只是下車而已,她卻喘得像是跑過來一樣。她用力從鼻子呼氣,
「不是吧,真的撞到了嗎?」
她指著國中生,卻對著我這樣問,所以我點了點頭。什麼是不是,明明就撞到了,卻佯裝不知,眼睛還睜得那麼大。我在想她應該是故意裝出震驚的樣子,所以我也配合地露出不安又擔心的表情。我眉頭深鎖,感覺額頭上都擠出皺紋了。
「在快要停下來的瞬間,輕輕碰了一下,但還是稍微撞到了。」
「不會吧。」那位女士反覆這樣說。不會吧,應該是她的口頭禪吧。明明知道就是事實,卻本能地說「不會吧」的人。需要周圍的人提醒「是真的」的人。
「好痛。」
國中生用微弱的聲音說。
短袖運動服露出的左手手臂正在流血。在陽光下久違地見到人血,我覺得很新奇。我保持皺緊眉頭的表情,盯著鮮血。眉毛用力皺起的時候,顏色似乎看起來比平時更鮮豔,血色紅到讓人感到刺眼。
「咦──你還好嗎?」
大嬸朝國中生走近幾步。我沒有帶OK繃耶──她這樣自言自語,彷彿在表示「這種程度的傷口只要貼個OK繃就好了」。國中生機械性回應說「我沒事」,然後突然想起什麼的樣子大喊了一聲。
「手機!」
國中生的視線落在從自己手中飛出去的智慧型手機上。手機螢幕像蜘蛛網一樣裂開。那個國中生,比起自己手肘的傷勢,更在意破裂的手機螢幕,看著手機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著那張臉,我想如果他哭了事情會很麻煩,必須趕快解決才行。
「怎麼辦?要叫警察嗎?」
「警察? 這點小事不用叫警察吧。」
大嬸這樣說。她把側邊的頭髮撥到耳後、雙臂交叉,然後單手放在嘴角。
「是他突然衝出來的,所以就算真的撞到,我的車也幾乎是靜止狀態吧?而且我感覺是撞到腳踏車,而不是那孩子。啊,該不會是……啊——果然如此。」
大嬸查看汽車前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刮傷了。」
走近車輛後,我也望向大嬸的視線方向。看起來不算是刮傷。大燈旁邊有條看起來像汙漬一樣的痕跡,擦一擦應該就會消失,但確實有痕跡。沒有人問我意見,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唉呀──大嬸又再嘆了口氣。她的說話聲和我的點頭,全都針對那個國中生。
國中生安靜得像止住了呼吸。他可能覺得只要保持沉默就好。因為小時候,如果闖禍的話,大人通常會幫忙。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盯著國中生看,應該是說這可能是長大成人之後,第一次出現這種情形。他看起來不像小學生,但也不像高中生,身形看起來半大不小。雖然才剛剛進入六月,但臉已經曬黑了。頭髮是黑色的,沒有戴眼鏡,而且一直很安靜。我說你啊,就算沉默我也不會原諒你。
痛死我了,我捲起袖子。這時才發現,已經破皮流血了。和那個國中生的手肘流出來的鮮血,是一樣的顏色。傷口雖然不算很深,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受傷到流血的程度。還好針織衫是黑色的。我拿出面紙蓋在傷口上。大嬸睜大眼睛說,妳受傷了嗎?
「是啊,就是這個孩子撞的,」
我一邊說一邊指著國中生。
「他一邊騎腳踏車一邊盯著手機,就撞到我了。」
「你剛才在看手機啊。」
大嬸看著我的臉。腳踏車撞到妳了,對吧?對啊,撞到我了。所以腳踏車才會接著衝出馬路。我的車也因為這樣被刮傷了。我也接著說下去,傷口還是有點痛。大嬸再次環抱手臂,原來如此啊。
隨著我們兩人對話,我和大嬸的表情越來越相似。皺眉的動作、眼神的用力方式、還有配合語調而顫動的雙唇,都變得越來越像。
我們一起看著坐在地上的國中生。
「所以呢?要叫警察嗎?」
大嬸這樣問的時候,國中生搖了搖頭,然後站了起來。走了幾步,說沒問題。他撿起螢幕破裂的手機,扶起倒下的腳踏車,吞吞吐吐地說,那、那我就……然後一邊跨上腳踏車,於是我連忙叫他等一下。
「你不道歉嗎?」
我知道站在旁邊的大嬸倒吸了一口氣,盯著我看。我一邊盯著國中生,一邊摸著自己右臂沒有流血的地方。國中生一臉驚訝的樣子,看著我。瞳孔非常黑。那是個孩子的眼睛。我的眼神堅定,連眨都不眨。眼角感覺有空氣滲入。
「對不起……那個,真的很對不起。」
國中生彎腰鞠躬,像要折斷脖子一樣。我對他說:「沒關係」。
我原諒你。做了壞事就應該道歉,但如果別人道歉了,就應該原諒他。如果他能在我講之前自己先道歉更好,但因為他還是國中生,我就放過他吧。我並不是想欺負弱者,但我又立刻自嘲:那我到底想要做什麼呢?我這個人真是麻煩。
「不能再一邊看手機一邊騎腳踏車了喔。你是哪個國中的?」
我一邊問一邊看向他身上運動服大腿處的刺繡,看上去像是學校名稱的羅馬拼音。國中生畏畏縮縮地回答:「丸山國中……」那是我很熟悉的校名。腦海中浮現大地的臉。「叫什麼名字?」我繼續追問,他的臉色變得更僵硬,但還是回答:「我叫吉岡。」
「知道了,那你回去的路上小心點。」
「對啊,要小心喔。」
大嬸繼我之後,也向吉岡同學說了一句。她的語氣,突然聽起來很像媽媽。事到如今,打算一個人逃跑嗎?
吉岡同學騎著腳踏車離開了。腳踏車好像沒壞。比起剛才搖搖晃晃靠近的時候穩多了,完全可以筆直前進。我對他說回家路上小心,但現在是星期六的上午。他說不定接下來要去別的地方。
「那妳多保重,我先走了。」
大嬸上了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車子開走,我也邁出步伐。我把表情從臉上剝離,眉毛、眼睛、嘴巴、臉頰都恢復到原來的位置。深吸一口氣。對了,我剛正要去超市。我想在大地回來之前,幫他準備午餐。我邊走邊吐氣,然後再次深吸一口氣。將堵塞在腹部的熱氣吐出來。然後把敷在傷口上的面紙拿下來。血已經止住了。用一張面紙就夠了。我把面紙捲起來塞進包裡。
我剛才,是為什麼,會想要撞上去啊?
剛才到底是怎麼想的。既然覺得對方邊看手機邊騎車很危險,想要阻止對方的話,從遠處提醒「沒有看著前面騎車很危險哦!」不就好了。如果是大地的話,應該會這麼做。右手臂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格外疼痛。雖然不是第一次被撞,但受傷卻是頭一遭。
我提起自己在車站或街上有時會被人撞到時,大地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用懷疑的語氣說「我從來沒被人撞過耶」。我當時就在想,這個人在說什麼呢?大地從國中到大學畢業都在打排球。他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手臂和腿上的肌肉明顯很結實。沒有人會去撞這樣的人。想到這裡,我突然明白了。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原來我一直被當成隨意推擠也沒關係的人。感覺是我明明知道,卻一直裝作沒發現。因此我也決定不再閃避,不避開那些沒有要讓路的人。
下定決心那天,從大地的公寓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和人相撞。那是發生在車站的事。在東京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越靠近車站,人們對彼此的憎恨就越強,甚至覺得讓對方受傷或不愉快也無所謂,甚至還會主動害對方受傷。即使人潮一樣多,也不同於擁擠的商店或祭典會場。只有在擁擠的車站裡,人們的惡意才會那麼明顯。可能是被逼出來的吧。大家雖然都不想去某處,卻還是被迫前往。
那是星期天的傍晚。人潮比平日通勤時少。我走在電車月臺上,迎面走來一個邊看手機邊走路的男人。他在很遠的地方,抬頭看了一下前面,很快又將視線回到了手邊。在他瞄了一眼的瞬間,應該就已經發現我的存在才對,但在那之後他仍然我筆直朝我走來。我想起了大地說的「我從來沒被人撞過耶」。如果這裡站著的是大地,那個男人應該就會抬頭走路了。如果前面站著宛如一堵牆的高大男人,應該會看著前方直到雙方擦身而過吧。
我要撞上去。
腦海中浮現的詞彙像是牽動我的意識和身體似的,讓我筆直地向前邁進。我決定無視那些邊看手機邊走路的人。我面前空無一人。我用整條路上只有自己時的速度和腳步,筆直向前走。接著就和人相撞了。那個男人好像嚇了一跳。他發出聽起來像是呃或是呿的聲音,但什麼也沒說,就這樣繼續走他的路。即使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男人卻頭也不回地走了。沿著樓梯往下,就這樣看不見他的身影了。
撞到時左前臂雖然有點痛,但痛感過五分鐘就消失了,也沒有留下痕跡。留下的只有「啊,原來如此」的領悟。我沒有做錯事,我是對的,這與社會無關,我只是為自己做了正確的事。
吉岡同學騎著腳踏車搖搖晃晃地靠近。其實我不用和他相撞,也不需要出聲提醒,只需要靠左右兩旁閃過,或者咳嗽讓對方發現我,然後主動避開就好,但當那輛搖搖晃晃的腳踏車靠近時,我完全沒想到這一點。我是故意撞上去的。但是,就結果來說,被撞的人是我。因為我沒有避開,結果就撞在一起。竟然要由我躲開對方。面對那個沉迷手機到臉都快貼上去的國中生,還要我自己躲開,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所以幸好我沒有閃避。即使受傷,我也不需要為那個孩子做什麼。突然,我想起望海。對了,這件事也得告訴望海。
我就這樣邊想邊走,突然發現心底變成一層薄膜,感覺減輕了手臂的疼痛。我想確認這到底是什麼感受,但還是無法掌握。總覺得是自己很熟悉的一種情感。
「好孩子」的定義是什麼?究竟是誰在定義「好孩子」?這個社會就是越禮貌的人越會被冒犯,越乖的人越難生存。你也是人人眼中的「好孩子」嗎?讓高瀨隼子貼心代言,那些你只敢罵在心裡卻不敢聲張的怨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