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城目 學（まきめ　まなぶ）

我成了八月的手下敗將。
我在自行車上搖搖晃晃，騎過蟬鳴聲嘩嘩刺耳倒灌的鴨川河岸道路，深刻地體會到了。
其實，同樣是河，我也應該要在四國的四萬十川涼爽地划著獨木舟才對。
然而我卻身在京都。
為什麼？
因為我被女友甩了。
兩人的關係就此斷絕。我沒理由去她的故鄉高知旅遊了。原本無比期待的四萬十川清流上的休閒活動規劃自然也煙消雲散了。
如此這般，我被遺棄在京都。
不知不覺間，身邊的人都不見了。大部分的人都返鄉去了，剩下的人騎著機車上渡輪，朝北海道出發，或是抓緊這出社會前最後的機會，參加駕訓班集訓、去柬埔寨參觀吳哥窟、被帶去東京參加企業實習。
每個人都脫離京都了。
我覺得這是聰明的決定。
進入八月，京都盆地化成了地獄熱鍋，將大地熬煮得一片沸騰。站在百萬遍路口，熱到紅綠燈、大學校園的石圍牆、超商招牌都在熱浪中搖晃。在大學餐廳扒著中華丼時，我聽見後方座位的女生聊到坐在鴨川河邊，在海市蜃樓裡看見下游風景，京都塔浮現其中。
沒有人招架得了八月京都的燠熱。
所有的人，都只能平等地淪為敗將。
在連日酷暑的折磨下，身體逐漸無力。一切積極的意志與幹勁都從大腦裡溶出，和烙在混凝土上的影子一同蒸散消失。
有人說「京都就像一片毒沼」，或許所言不虛。一旦被京都腔那聲溫婉的「歡迎光臨」加上笑容拐騙，拖進這裡的棋盤狀街道就完了，應該純真無邪的年輕人的心，就這樣模糊但確實地日漸遭到侵蝕。三年四個月又一星期的時間，我住在這有如物理三溫暖的城市裡，心靈則飽受充斥瘴氣的精神三溫暖薰陶。這表示我已經徹底被毒害了嗎？大四暑假，原本應該要卯起來投入求職活動——不，是非這麼做不可的時期，我卻墮落成一個放棄一切、不去打工、只是怠惰地混過每一天也覺得無所謂的人了。
都已近傍晚六點了，暑熱卻沒有絲毫稍減。街上的空氣黏膩到令人絕望，T恤整個貼在背上。
我敗給八月的暑熱、敗給京都這座城市，不知為何揮汗如雨，踩著自行車踏板，朝三條木屋町前進。
因為多聞突然連絡，說要請我吃燒肉。
多聞很有錢。我不清楚是他打工賺的，還是他當祇園俱樂部少爺，媽媽桑給他的零用錢。但有人要請吃肉，沒有不去的道理。
抵達面對高瀨川的住商大樓裡指定的燒肉店，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嘿，朽木！」多聞已經一個人占據了圓桌，大嚼泡菜喝啤酒。
「你曬黑了。」
這是我的第一句話。
回溯記憶，最後一次見到多聞，是五月底在百萬遍的炸肉串店喝酒，大概兩個月半不見了。
多聞頂著只比光頭長一點的大平頭，臉上布滿淡淡的鬍碴，那張大臉徹底黝黑。
「最近我每天都去游泳。」
多聞伸手摩挲露出T恤袖口外曬得均勻的粗壯手臂。
「游泳？一個人嗎？」
「不，跟女友。」
多聞跟打工的俱樂部的媽媽桑在交往。我記得媽媽桑二十九歲。聽說媽媽桑名目上有個多金男友，但同時也在跟多聞交往。
「今天是你請客對吧？」
入座之前我再次確認，多聞點點頭，打開菜單說：「有事商量。」
「跟你女友有關？」
儘管覺得兩人的關係很妙，但總覺得會觸碰到祇園危險的一面，因此上次的炸肉串店之約沒有深入聊到他女友的事，就這麼解散了。
「是跟教授有關。研究室的事，想跟你打個商量。」
「我是文組的，對理組的事一竅不通耶。」
多聞是理學院五年級，比我大一年級，但我們同齡。也就是說，他應屆考上，我則是重考了一年才進入同一所大學。
「叫啤酒可以吧？」
我在對面坐下，多聞立刻舉手招呼店員，飛快地點了飲料和肉。
「對了，你之前不是說要去四國？我不抱希望地連絡你，沒想到你居然在京都，嚇我一跳。被女朋友甩了？」
這一針見血到好笑的指摘，讓進入冷氣大開的店內，好不容易才收住的汗又一下子冒了出來。
接著我們烤起送上桌看起來很美味的肉，我應該要聆聽多聞的煩惱，卻不知為何變成我說起被女友甩掉的經過。多聞眨著那雙大眼，在各個要點「噢！」「噢！」地奇妙應和，聽我述說。
我把鹽烤牛舌按在烤爐上，大吐苦水，陷入一種自己的淒慘遭遇就這樣碳化成肉片焦黑痕跡的錯覺。「烤吧！烤吧！」我沉浸在自虐的情緒裡，把邊緣烤得焦脆的鹽烤牛舌放進口中，用啤酒沖下肚。自從十天前被女友甩了以後，我只吃生蛋拌納豆加白飯維生，就好像只要能攝取營養就夠了，因此久違的肉味十足的肉，讓我發自心底覺得美味極了。我懷著受邀來到龍宮城的心情，傾吐自己的私事，同時津津有味地大飽口福。
大致說完的時候，多聞灌掉第二杯啤酒，鼓脹起酡紅的臉頰說：
「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
「我知道你的預定了。直到盂蘭盆節連假，你沒有任何預定。八月都會一直在京都。」
「這是在講什麼？」
「講我的事啊。我不是說要跟你商量研究室的事嗎？」
多聞叫住店員，高舉酒杯說「續杯」。
「我大五了，延畢了一年。」
多聞徐徐地自我介紹起來。
「我知道。」
「我還沒跟你說，但我已經拿到企業內定了。」
「咦，是喔？」
什麼時候？這個消息完全意外，多聞說了一間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的外國名公司，說是外資顧問公司。
「很有一手嘛——五月吃飯的時候，你怎麼連一聲也沒吭？」
多聞「嗯呵呵」一笑，破戒和尚般野性十足的臉上浮現狂傲的笑容，把新的肉並排到烤爐上，製造出「滋滋」聲響。
「所以我明年非畢業不可。可是照這樣下去，我沒辦法畢業。」
「距離畢業典禮還有很久啊。」
「問題是研究室。」
據多聞說明，理組和文組不同，大四的時候必須參加研究室。因為必須用研究室的器材做實驗，用實驗得到的數據寫出畢業論文，再通過教授那一關，才談得上畢業。
但多聞是大五的延畢生。一直到大四，他都幾乎沒去上課，成天在祇園打工，遊好手閒。雖然名義上有參加研究室，實際上卻一直是人頭學生，直到今天。
想要畢業，就必須從人頭變回真人，寫出畢業論文。要完成畢業論文，就絕對需要研究室成員協助實驗、給予建議。然而能投靠的同屆同學全都畢業了，身邊全是不認識的大四學弟妹。因此多聞拿到內定以後，便勤跑研究室，主動幫忙學弟妹和研究生清潔實驗儀器，展現自己已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全心全意提升周圍對他的好感度。
結果也許是注意到他的勤奮，教授親自找上他了：「喂，多聞，一起去吃個飯吧。」
多聞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在學生餐廳當面向教授提出自己已經拿到企業內定，無論如何都想在明年畢業的願望。
教授吃著棊子麺，默默聆聽，然後說：
「大概每三、四年，就一定會有像你這樣的學生進來我的研究室。坦白說，我實在討厭你這種不唸書，只想占盡好處的懶鬼。死到臨頭才出現在研究室，想方設法為自己加分，全都一個樣……」
教授放下碗，嘆了一口氣，擦了擦嘴，彷彿早就看透了一切。
沾滿了指紋而模糊不清的大鏡片底下，清澈的眼神綻放著凌厲與冰寒，把多聞嚇得筷間的起司豬排差點掉下來，但這時教授忽然放緩了表情，說：
「對了，多聞，我有個要求……」
教授再次端起碗，喝光棊子麵剩餘的湯，對著多聞說出他的「要求」。
「這是所謂的交換條件。如果你願意答應我的要求，我就提供你畢業論文的材料。反正你一定連畢業論文的題目該寫什麼都不知道吧？」
這個指摘無限接近紅心。
「我正在做的研究裡面，有一部分還需要一些數據。架構幾乎都完成了，接下來只要你完成實驗，就有辦法生出畢業論文吧。」
我把剛送上桌的上橫隔膜肉用夾子排到烤爐上，打斷多聞皺眉說：
「可以用這種方法生出論文喔？」
「我們研究室的畢業論文沒有對外公開，只要教授說好，就符合規定。雖然結果大概都知道了，但還是會好好做實驗、寫論文。」
「這樣喔。那，教授拜託你什麼？」
多聞把被丟在烤爐角落的青椒翻過來，低聲問：
「朽木，你會打棒球吧？」
「什麼？」
「打棒球。」
「唔，要說會也是會……」
剛進大學的時候，學系辦過班際棒球賽。那時候買的便宜手套可能還沉睡在租屋處的某處——我提起這段朦朧的記憶，多聞滿意地說「這樣就夠了」，把青椒夾到醬汁碟。
「怎麼會突然冒出棒球來？」
「好難吃。」多聞把臉皺成了一團，吃掉滿是焦痕的青椒，再次話鋒一轉：「你還欠我三萬對吧？」
哦哦？我忍不住噘起了嘴唇，眼前的多聞露出打坐中的和尚般靜如止水的表情，平靜地述說世間真理：「借來的錢會忘，但借出去的錢絕對不會忘——後天。」
「不行啦，我臨時籌不出來啦。」
「不是啦。後天有比賽。」
「比賽？什麼比賽？」
「當然是棒球賽啊。你要加入我的隊伍參加比賽。三萬欠那麼久，你不會拒絕我的要求吧？」
喏，烤焦的蔬菜我來吃，你多吃點肉，今天我請客——多聞把剛烤好的一片上橫隔膜肉夾到我的醬汁碟，宣示今天的第二條真理：
「免錢的最貴啊，朽木。」

＊

教授的要求，亦即畢業的交換條件，也就是——
「在玉秀盃拿下冠軍。」
玉秀盃是什麼碗糕？
是棒球賽的名稱。
「棒球？在熱到人都快融化的這時期，在戶外打棒球？根本瘋了吧？打死我都不要。」
「沒問題的。」多聞以莫名英氣凜然的表情點點頭。「早上六點開打，所以還沒那麼熱。」
「六點？開玩笑，這時間誰起得來啊？」
這沒常識到家的要求，讓我理所當然展現出強烈的拒絕反應，但同樣理所當然的真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三萬圓的欠款，加上豪華燒肉的恩情。
走出燒肉店所在的住商大樓，在淤塞的夜晚熱氣籠罩下，高瀨川的存在感比平時更要稀薄，以低到不能再低的水位維持著每日的營生。冷不防地，女友——不，前女友用手機給我看的四萬十川豐沛的清流美景重回腦海。襯著蔚藍的天空，高聳在河川兩側的山巒倒映在如鏡的河面，上面漂浮著色彩鮮艷的獨木舟。應該頭戴登山帽、手握船槳的女子，不知為何變成架好球棒準備揮擊的模樣時，多聞笑著拍了拍我的肩：
「那，後天御所G見。」
可能是出於大功告成的心滿意足，多聞吹著口哨，走向打工的祇園。我目送他厚實的背影後，踏上歸途。
從三條大橋走下鴨川河岸，沿河踩著自行車前進。
在無人的路上，耳朵浸淫在淙淙流水聲中踩著踏板，一股寂寥無端襲上心頭，所以我才討厭夜晚的鴨川。
不出所料，騎到看見在欄杆照明下浮現於夜黑中的賀茂大橋時，我想起了被女友宣告分手的那一幕。
也不是想起，那裡就是「現場」。
平常的話，她都會從大阪搭京阪電車到出町柳，然後轉乘叡山電鐵到我的租屋處，那天卻連絡我：「你可以過來出町柳嗎？」
也不是沒有預感。
是有不少徵兆。
但我以為那就像過去也有過好幾次但最後都會全身而退、如同塞車的衝突之一，這次一定也會在不知不覺間，又恢復原本的車流。
可是，回不去了。
那個星期六下著雨。
她撐著傘，站在剛走出出町柳站的賀茂大橋橋頭處。
就在那裡，她宣布要和我分手。
我請她告訴我理由，她沉默良久。
「你沒有火。」
她神情陰鬱地指著我的胸口說。
「連燃盡的餘灰都沒有，從一開始就是一片漆黑。不，可能連漆黑這樣的顏色都沒有。」
她和我同齡，應屆考上大學，所以已經畢業，從春天開始在大阪上班。出社會以後，無論情願與否，她都一點一滴地披戴上宛如鎧甲的武裝，而我老早就放棄了求職活動，所有的一切都從身上剝落。我早就覺得我們之間出現了宛如鴻溝的隔閡。
比方說對時間的感知。當她規劃好的假日活動，因為我賴床而泡湯時，她那種放棄一切的鬱悶眼神……
手搭到橋欄杆上，石頭被雨水打濕的冰冷觸感傳了過來。我俯視著倒映出烏雲而神情不悅的鴨川水流。四萬十川的旅行告吹了呢……現在不該想這個吧？種種念頭漫不經心地冒了出來。
「我要在討厭你之前跟你分手。」
她筆直地迎視我說，我逃避地先別開了目光。
我回溯著不管是聽覺還是視覺都仍鮮活無比的記憶，從河岸騎上賀茂大橋，但因為不想經過被宣告分手的地點，選擇馬路對邊另一側的路過橋。
從那天以後，她沒有任何連絡，我也沒有連絡她。她說的分手的理由，我依然未能正確消化。她想要表達的意思，我似乎可以明白，但想到「那我該怎麼做？」，便立刻迷失在死巷子裡。我當然並不肯定自己現在的狀態，但即使說我「沒有火」，我也無從確認。
我在燒肉店問多聞這是什麼意思。
「我哪知？」
他冷冰冰地回答。
「不過，我隱約覺得我應該也沒有那種火。也覺得你問我這個問題本身就錯了。唉，就算焦急，火也不是一下子就點得著的吧。」
我一回到租屋處，立刻打開玄關旁邊的鞋櫃。
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塞著和黑影化成一體的黑色棒球手套。這大概是我們時隔三年的重逢。挖出來套進左手，意外地貼合五指。手套內側還夾著沾有泥污的軟球。
她否決了與我共度出社會後第一個暑假這個選項。
結果我被丟在京都，不是歡暢地在四萬十川划獨木舟，而似乎要被抓去打棒球了。
我用手指和掌心轉動軟球，想像一早六點就和多聞打棒球的自己。
一點都不誇張，真是肚爛到家了。

沒有人招架得了八月京都的燠熱，所有的人都只能平等地淪為敗將。礙於人情壓力，朽木被迫參加一場謎樣的棒球賽「玉秀盃」，毫無幹勁又無奈的站上御所球場，所有人追逐一顆小白球而揮灑汗水，將人生最精華的時刻耗費在此，這一切是否有什麼意義？卻沒想到在這裡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