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佐國檢察官從新店地方法院出來時,天空正好飄起毛毛細雨,他抬頭看著天際,天壓壓黑的,像兩塊黑色布幕,只在交界處透出一絲絲微弱的光影。現在到底是幾點?白佐國檢察官記得剛出門時曾瞄了牆上的時鐘一眼,三點不到,時鐘應該沒壞吧?現在這個時節往往五點不到天就黑了,冬天是個?廢的季節,特別是對篤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白佐國檢察官來說。他拉直衣領將手叉在大衣口袋裡轉身往中正路的方向走。『啪!』一粒豆大的雨滴落在他髮際分線的頭皮上暈染開來,一陣冷冰冰的涼意後,旋即是一整片嘩啦啦的傾盆大雨。「SHIT!」,他低聲咒罵了句,隨即轉身返回地方法院。
「白檢察官,來出庭啊?」理著小平頭的檢察官金浩正好下車,見到正在開車門的的白佐國立刻出聲招呼道。
白佐國牽了牽嘴角沒答腔,自顧自在口袋裡摸著他眼前這台車齡將近十五年的本田雅哥鑰匙。
『嘎嘎!』金浩按了他新買的賓士C240黑色轎車中央控制鎖後,抬頭看著本田雅哥另一頭的白佐國。「白檢察官,是什麼大案子勞駕你親自出馬?」金浩右邊嘴角斜斜揚了揚:「攜械?還是鬥毆?」
白佐國抬眼看了金浩一眼,他橫張多肉的兩片顴骨上方嵌了兩顆細細小小、眼白範圍遠大於眼球部份的眼,那讓人有種詭詐又輕浮的不舒服感覺。金浩比白佐國略矮,但體型卻比他粗壯許多,看起來應該有近百公斤,聽說他最近積極減肥,因為地察署新來了一批約聘僱員,其中一個叫薇薇安、大學剛畢業的小女生一進地察署就引起騷動,因為她長得就像徐若瑄一樣性感甜美,當下她所任職的統計室就從原本的『冷凍室』變成『暖氣室』,三不五時就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蒼蠅、蚊子飛進去,其中飛得最勤的當屬金浩了。金浩不但結了婚,還有雙讀國小的兒女,而他老婆聽說前不久才因為懷疑他跟人事科長有曖昧大鬧地檢署,那是白佐國檢察官一個月前從花蓮地檢署調到台北地檢署時聽到的第一個、也最廣為傳頌的八卦。
「偵察不公開,你不知道嗎?」白佐國冷冷回了句,他一向不是個以貌取人的人,但卻也認同美國總統林肯的看法:人在年過四十之後就該為自己的長相負責任 – 因為相由心生。而就他所知,金浩今年正好四十歲。
「哼哼!」金浩尷尬的冷哼兩聲。這個年紀比他大六歲、蓄著邦喬飛式長髮的檢察官聽說已經幹了二十年,跟他比起來起步算早的了。正常來說,這樣的資歷早該升主任檢察官或高檢署檢察官,但他不但到現在還在幹一審檢察官,還開著輛在他看來根本已經是破銅爛鐵的銀色生鏽本田雅哥四處晃盪,一看就知道是個沒什麼出息的檢察官。
「還有事嗎?」白佐國從口袋摸出車鑰匙問道。
「沒事,」金浩嘴角斜揚的角度更大,「不過改天記得提醒我,給你拖吊車廠的電話,」他拍拍本田雅哥的車頂:「我想你應該有需要。」
「謝啦!」白佐國不以為意回了句,隨即打開車門發動引擎將車駛出地下停車場。
屋外的雨勢似乎比方才大了些,白佐國推了雨刷按鈕,雨刷隨即『刷刷』地運作起來,但氧化嚴重的橡膠片硬得像法國麵包,只在擋風玻璃上刮出『嘎吱嘎吱』的難聽聲響,雨水仍像瀑布,從車頂不斷傾瀉到擋風玻璃上,他在車內只看得到前方一台台模糊的、像似汽車或機車的影像,還好從新店地院到家樂福旁的STARBUCKS只有短短一公里的路途,他索興將雨刷關掉、放慢車速,用二十公里不到的滑行速度行駛。運氣不錯,STARBUCKS前正好有個停車位,檢察官停好車之後隨即以最快的速度跑進STARBUCKS。STARBUCKS裡客人不多,只有兩三桌像在談事情的人。白佐國檢察官點了杯焦糖瑪琪?之後挑了個靠窗的沙發椅坐了下來。落地窗外的本田雅哥在大雨沖刷下,龐大的身軀有些深淺不一的斑駁鏽蝕,看起來有些頹朽,那讓他想起大二時在谷關動物園裡看到一頭懶洋洋趴在陽光下的碩大老獅子,獅子身形相當巨大,但牠乾枯的黃毛、令人心疼的滄涼落寞眼神卻令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剛過世的阿公。他還記得那天在學校宿舍接到電話趕回家時,阿公已將壽衣壽帽穿戴整齊,整齊衣帽下原本壯碩的身軀在帕金森式症長期折騰下瘦得只剩皮包骨,和他小時候阿公老中氣十足的用台語喊他『潑猴』、一座山似的景象成了鮮明的對比……就這樣,他在柵欄外看得失了神,也不知身旁的遊客來來去去了幾輪回,同行的伙伴都走遠了,耳邊才突然傳來一聲輕輕柔柔的:「看了心情不好?」他轉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是妻,耀眼陽光下她白晰秀淨的臉龐罩了層隱隱約約的光紗,有那麼一刻,他好像是恍惚的以為自己是看到了天使還是精靈之類的生物,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點點頭,心裡頭卻溢得滿滿的。
那時他和妻還處在曖昧不明的狀態下,說是曖昧不明其實也不盡然,見到妻的第一眼他就肯定他要她,只是妻一貫客套又優雅的應對又讓他忍不住懷疑他只是她眾多男同學中可以一起K書、吃飯的好朋友之一而己。為了怕嚇跑她,他只得按耐住心底那股迫不急待想確定的思緒,不著痕跡的想辦法一一斬除她身邊可能的競爭者。思及於此,白佐國檢察官忍不住笑了笑。那次的谷關之行就是經典之一,那時跟他同寢室的傑同時對妻及另一位女同學秋芬有好感,於是他藉口要撮合傑跟秋芬的理由約了妻四個人一起騎摩托車上谷關旅遊,那次雖然沒成就了其中任何一對,但自此之後,妻跟傑之間的話題便離不了秋芬,沒多久,傑便漸漸少來找妻閒話家常。
窗外雨勢漸歇,本田雅哥的身形慢慢清晰了起來。白佐國檢察官啜了口咖啡。十五年前買這台進口的2.3L百萬雅哥時是他人生最志得意滿的一年,那時妻懷了他們第一個孩子,他又接連成功起訴了幾個棘手的案件,被公認是台北地檢署裡最有可能成為最年輕主任檢察官的明星檢察官……
「對不起,」一個清亮的女聲打斷檢察官的思緒,他收回神遊的眼神抬頭看著站他正對面的女人,「這邊有人坐嗎?」她指了指檢察官對面的座位問道。
檢察官下意識轉頭看了看店內,不知何時來了這麼多客人,座位幾乎全坐滿了。
「我可以坐這邊嗎?」女聲再問了次。
「請坐。」檢察官回過神迎視女人的探詢回道,女聲的主人有雙清亮的明眸,澄澈得像可以見底。察覺白佐國的注視,女人清朗朗的笑了笑,隨即放下手上的提袋,轉身往櫃台走,然後帶回一杯義式濃縮咖啡。女人纖細白晰的手捧著小巧杯緣低頭飲啜的樣子像極了妻。
「我讓你不自在嗎?」女人突然開口問道。
檢察官怔了怔,「為什麼這麼問?」他反問。
「眼睛是靈魂之窗,」女人頓了頓。檢察官挑了挑眉沒答腔,女人笑了笑,「你看我喝咖啡時,眼裡出現的是淡淡的悲傷,這不是正常該有的反應。」她放下手上的咖啡杯,隔著桌子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林羽馥。」
檢察官背頸一緊,沒有伸出手。
女人等了一下,聳聳肩、收回手。
女人落落大方的態度讓檢察官一陣說不上來的不自在 – 為方才的不禮貌。「妳對自己的觀察力很有自信。」他脫口而出。
女人遲疑了一下,像在判斷這句話是問句還?述句。
「白佐國。」檢察官趁這空檔報上自己的名字。
「嗨!」女人隨即像老朋友似的打了聲招呼。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女人楞了楞。「喔,那是問句。」她自言自語道,然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那表示我說的是真的,所以你才會那麼介意。」她說。
「這是問句?」檢察官蹙著眉問道。
女人搖搖頭,「這是?述句,我在鏡子裡看過這個眼神,所以我知道。」她止住笑,正色說道。
檢察官偏了偏頭。「妳……」
「看到櫃台旁那對情侶了嗎?」
檢察官順著女人的目光看過去,櫃台旁坐了對年輕的男女,女孩低著頭左手支著下巴、右手則信手翻著桌上的課本;男孩坐在女孩對面壓低目光逗弄著女孩,嘴巴還不知喃喃唸著什麼訕笑討好的話語,女孩不耐煩的將男孩推了回去,低頭看了看錶,隨即川劇變臉似的轉換成嬌俏的神情抬頭在男孩耳邊嘟嚷幾句後吻了男孩一下,男孩於是喜孜孜的拎起包包,興沖沖的起身離開。
「待會兒會進來一個很像金城武的小帥哥,」男孩離開後,女人預告。「他原本習慣坐靠窗的那一排高腳椅上打電腦,但自從上一次女孩主動搭訕成功之後,在現在客滿的情況下,我猜……女孩會邀請小帥哥一起坐。」
「妳怎麼知……」檢察官話還沒問完,就見到女人口中的小帥哥推開門走進店裡,女孩旋即起身跟他揮了揮手。
「我怎麼知道,是吧?」女人看著小帥哥走到男孩原本的座位坐下後,回頭捉狹地說道:「這個月我每個禮拜一下午都來這附近上課,上完課就來這邊喝咖啡,所以今天這已經是第四部曲了。」
「觀察入微。」檢察官心生感佩。然後是一陣長長的靜默,女人跟白佐國檢察官很有默契的同時轉頭看著帥哥跟女孩後續的發展。女孩先是熱切的和小帥哥寒暄過後,隨即起身走到櫃台點了咖啡及蛋糕端回座位給帥哥,然後雙手支著下巴巴巴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帥哥邊啜著咖啡,邊拿出NOTEBOOK自顧自地操作,兩人便再沒交集。
「這算孤單嗎?」女人收回目光嘟嚷了句。
檢察官回頭看著女人,她臉上有些讓人覺得感傷的感傷。
女人繼續說道:「孤單照字面上的解釋應該是形單影隻,女孩有伴,但……我卻覺得她甚至比你、我還孤單。」
比你、我還孤單?
女人察覺檢察官臉上的細微變化。「你一定覺得很無辜,沒事幹嘛把你也扯了進來。」她笑說。
檢察官苦笑了笑,想起妻。妻離開後,他沒再有固定的伴,這些時日以來,在那些一段又一段的一夜情花邊裡,他想,他應該是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關係模式 – 沒有負擔的關係,而負擔,往往是歉疚的前戲。
「或許……」女人仍在低喃,檢察官回過神。「那算是一種介於灰色地帶的孤單吧,」她喃喃道:「一種灰色的孤單。」
灰色的孤單?檢察官的胃狠抽了一下。
女人轉頭看著窗外。「啊!雨停了!」她說,然後淘氣的笑了笑。「你去過大溪嗎?」她問。
白佐國檢察官不知道女人是怎麼說服自己來到妻的出生地大溪鎮的。十幾年沒來,大溪老街似乎沒怎麼變,一直到來到大溪公園後的大溪吊橋他才十分肯定這些年來,大溪的確是有了些變化。
檢察官及女人併肩走在寬廣的大溪吊橋上,吊橋兩側外緣暈黃的燈光打在橋面的橘灰地板上映襯出深深淺淺的光影,看起來既浪漫又時尚,和老街的古樸質實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啊,地是濕的,不能坐。」女人惋惜道。「否則坐在那裡看大漢溪的風景可以讓煩惱暫時都不見,特別是那邊,是灰色岩壁,除了樹還有一些牽牛花,不過現在看不太清楚,這裡白天跟晚上的景緻……」女人比手劃腳說著,眼裡有著晶亮亮的光采,像把空氣裡濕濕的、雨的清香全吸進了眼裡。
「要不要來一片?」
檢察官低頭看了看,女人手上拿了條藍莓口香糖,他伸手抽了片撥開藍色包裝紙塞進嘴裡,包裝紙則順手塞進牛仔褲口袋裡。
「這裡很適合談戀愛。」女人突然冒出一句。
「啊?」檢察官差點將剛入口的口香糖吞進肚裡。
「告訴我,到你這年紀的男人還會有戀愛的感覺嗎?」
「什麼?」
「就是臉紅、心跳、會傻笑、老覺得自己輕飄飄、心裡頭溢得滿滿的感覺囉。」
「呵!」檢察官尷尬的笑了笑,這問題有些困難。
「應該還是會吧,」女人自顧自答道:「只要還沒失去眼中的光采。」
「什麼光采?」這引起白佐國好奇。
女人抬頭看著檢察官。「現實像把刀,總能切割掉人們最美、最好的那一面。」她說。「人要相信些什麼,才會覺得希望。而希望,是眼裡的光采,它能讓你感動。」
檢察官眨了眨眼,避開女人的注視,有些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你是藝術家嗎?」
檢察官楞了愣,這女人的問題真多,而且……霹靂。「怎麼說?」他撥了撥前額幾揪落髮,饒富興味的問道。
「NEW BLANCE、牛仔褲、皮外套……」女人由下往上一一細數,「還有90年式的本田雅哥跟這頭邦喬飛式的及肩長髮,很帥,但……」她搖搖頭,「不是一般上班族在星期一會有的裝扮。」
白佐國笑了笑。「我是檢察官。」他宣佈謎底。
女人顯得有些訝異,但只有一下下。「法院的檢察官?還是檢察廁所掃得乾不乾淨的檢察官?」她隨即淘氣的追問。
檢察官笑了出來。
「那群人在看什麼?」女人像發現新大陸。「過去看看!」她好奇的拉著檢察官擠進大溪公園裡一棵榕樹下聚集的人群。是幾個老人家在下象棋。
「我可以玩嗎?」看了幾盤棋之後,女人躍躍欲試的表示。
「可以呀。」被圍觀群眾喊稱是『棋神』的老人說道,臉上有些不曉得是欽佩,還是輕蔑的神情。女人聞言立刻坐了下來,廝殺好一陣之後,女人棋盤上就只剩『帥』跟『?』兩顆棋子,老人則多了『卒』、『馬』、『包』。檢察官有些訝異女人的棋藝,老人也因此收起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在『車』、『馬』、『包』的連番夾擊下吃掉女人的『?』。
「唉呀!只剩『帥』妳就別再掙扎、直接認輸了啦,浪費大家時間!」一個圍觀的中年人見女人拿著唯一的一顆『帥』四處閃躲老人的夾擊,忍不住嘟嚷了句。
「我的帥還在,你怎麼知道我最後不能反敗為勝?」女人不服氣的回了句,引起一陣哄堂大笑,隨即在老人的『車』、『馬』包夾下敗下陣來。
「妳棋下得不錯嘛。」檢察官說道,跟女人在夜色中緩緩散步回大溪老街。
「還好啦,現在幾點了?」
檢察官拿出手機看了看。「十點三十分。」
「這麼晚了?該回……」
檢察官喉頭發出一聲咕嚕。
女人察覺凝結的氛圍,下意識抬頭看著檢察官,他面無表情的直視正前方,眼神看起來空空洞洞的。
女人順著檢察官目光望去,焦距鎖在一個穿戴優雅整齊,滿頭華髮、骨瘦如柴的老人身上,老人臉上的落寞結成一層灰灰的痂,那讓他冷酷的眼神看來不那麼令人膽寒。
「那是誰?」老人轉身離開後,女人問道。
「認識的人。」檢察官放下緊繃的雙肩,輕描淡寫回道。
「家人?」女人在老人眼中看到些跟檢察官相似、說不上來是什麼的東西。
檢察官遲疑了一下。「算是吧。」他說,眼中積聚了些茫然的疲憊。「妳剛說什麼?」
女人沒答腔,回台北的提醒在這個時候似乎顯得有些……不恰當。
檢察官洩了口長氣。「我好累,今晚在這過夜,好嗎?」
女人怔了一下。「你結婚了嗎?」她問道。
大溪老街旁巷子裡的老舊旅社出乎意料的乾淨,潔白的床單有些淡淡的消毒藥水味。薄薄的白色水泥漆下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刷灰的水泥牆面,窗台是帶點接近天空藍又像是蘋果綠的木質窗框跟毛玻璃。
「你猜,我們今晚是不是睡在三級古蹟裡?」檢察官從浴室出來時,女人已躺在被窩裡,好奇的瞪著天花板問。
檢察官拉開棉被仰躺在女人身旁。天花板沒有油漆,是薄薄的水泥牆面,說是薄薄的,是因為肉眼可見水泥裡紅色磚頭的排列樣貌。
「這樣穩嗎?」女人出聲問道:「我們會不會睡到一半還要起來檢磚頭?」
檢察官露出微笑。「不曉得,不過往好處看,這是頂樓,至少我們不會被樓上半鏽的鐵床砸到,鐵架感覺上比磚塊痛。」
女人咯咯笑了起來,臂膀碰到檢察官的,檢察官側身將手橫越女人平坦的小腹環住女人,女人滑細的膚質摸起來觸感極好,檢察官捉狹的看著女人,女人側過身伸手撫著檢察官下巴剛冒出的鬍渣。「你有蘋果下巴耶!」女人有些驚奇。「這是俊男美女的特徵喔。」
檢察官笑了笑,沒回話。
「我們今晚可不可以不要做?」女人臉頰飄過一絲紅暈:「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感覺也很好。」
檢察官未置可否,伸手摸著女人鼻樑上的雀斑。妻臉頰上也有幾粒這樣的小雀斑,但他卻一直到有一次期末考前和妻相約去學校附近一間小茶館K書時才發現。茶館地下室有一間兩張褟禢米大小的小包廂,就在樓梯正下方,雖然沒有門,是個半開放空間,但因為自成一區,勉強應該也算是個包廂,包廂裡只有一盞垂墜的黃色燈炮,他和妻擠在一張小小的和室桌旁,雖然美其名是在K書,但其實,他看妻的時間似乎比看書還多,那是他第一次和妻這麼長時間的近距離接觸,卻發現並不容易,因為妻瑩亮的蘋果臉下的小雀斑一直在引誘他上前咬一口,末了,他只得藉口光線太暗,要回去拿檯燈,火速衝回宿舍沖了個冷水澡後,才帶著多此一舉的檯燈回到包廂繼續陪著妻把書K完。
「你在發呆?」女人偏了偏頭問道。
檢察官笑了笑,在女人額頭啄了一下。「睡吧。」他說,他有預感今天應該可以很快入睡,而不用靠已經吃到三顆卻還沒什麼作用的鎮定劑。
接近清晨時,檢察官突然沒由來的驚醒,他揉著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窗外,天邊是一?淡淡的魚肚白,現在幾點了?他回頭望向床頭櫃上的鬧鐘,床頭櫃不見了?檢察官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反應過來,他搖搖頭笑了笑,瞄了身旁熟睡的女人一眼,拉開棉被下床往廁所走,門一開就見到妻躺在佈滿血水的浴缸中拿著一張紙遞給他,嘴裡喃喃支吾著些模模糊糊的音節,檢察官下意識上前要將妻從染血的浴缸中抱出來時,妻的手腕突然裂開噴出一道血牆,濺得檢察官整臉,檢察官驚恐的張大嘴,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響,他伸手抹去眼皮上的血漬,張開眼,妻的手掌迅即應聲往下掉,只剩手腕背上的一層皮和小手臂勉強連接著,妻手上的紙則以S型的路逕飄移到他腳後跟,一陣冰涼的劇烈刺痛感,檢察官的腳筋被切斷,『趴!』地一聲跪倒在地上,妻的手腕上仍泊泊地流著血,粉紅色的臉頰一點一滴失去顏色,變成雀斑似的深淺不一的灰,檢察官張著嘴嘶吼,卻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於是只得抽搐著抖個不停的身軀用手支著身體爬向妻,捧起妻的掌試圖將手接回去……
女人起身開了燈看著身旁的檢察官,他閉著眼、揪結著一張臉,伸手在半空中亂舞,喉間還發出陣陣野獸似的低鳴。
「檢察官?」女人用力搖了搖檢察官。
白佐國倏地張開眼看著女人,眼裡是佈滿紅絲的哀痛,他茫然的盯著女人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起身兩手支著頭低鳴。
女人聽過這低鳴聲,是隻被疾駛的汽車撞飛到二十公尺外電線桿的聖伯納多犬垂死前最後的哀鳴。女人移動身軀靠在檢察官身旁,用自己的體熱溫暖他的。「怎麼啦?做惡夢?」她哄孩子似地輕撫著檢察官的髮,檢察官將頭靠在女人肩上,用嘴吸她肩上、脖子上的溫度,然後是胸口、小腹。
一陣狂烈的激情後,檢察官和女人同時達到高潮。「我可以在裡頭待一下嗎?」激情過後,檢察官趴在女人身上問道。
「好啊,」女人轉頭輕啄了男人的臉一下。「那總好過你馬上跑去洗澡。」
檢察官被逗笑了。「那是一夜情的標準程序,」他伸手拭去女人頸後結晶的細微汗珠。「不過今天天氣冷,我更喜歡裡頭溫暖的感覺。」
「甜言蜜語!」女人斜睨了檢察官一眼。「啊,」她輕嘆了口氣。「原來一夜情就是這樣。」
檢察官支起身在上方看著女人,挑了挑眉。
女人點點頭。
「傻瓜,」檢察官敲了女人額頭一記,「一夜情只會越做越空虛,不適合妳,別學壞了!」
「是嗎?那你呢?」
檢察官抽離女人,回身躺到床上。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空虛的感覺不是不太好嗎?」女人說。
檢察官沒回應。一陣靜默。
屋外遠處傳來幾聲公雞的啼叫,女人轉頭看了看窗外,夜色仍深。「我男朋友過世後,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常常在半夜像你剛剛那樣驚醒,然後痛哭。」她打破沈默。「你沒哭過吧?」
檢察官繃緊了下愕,沒回答。
「嗯,應該是。」女人自問自答。
牆壁傳來抽水馬桶的沖水聲,緊接著是唰唰的水流聲。
「樓下有住人嗎?」女人皺了皺眉問道。
「最好有,不然就恐怖了。」
「噗嗤!」女人笑了出來,將頭移靠到檢察官臂膀上,調整了個最舒服的姿勢。
檢察官用下巴摩蹭著女人的髮。
「你在幹嘛?」
「妳頭髮好軟。」
女人笑了笑。「天生的,而且又黃又捲,以前還有髮禁的時候老讓教官追著問:『為什麼燙頭髮?為什麼染頭髮?』」她低聲模仿教官正經八百的口吻說道。
「呵!」
女人抬頭看了檢察官一眼。
怎麼?檢察官挑了挑眉。
女人將臉靠回檢察官臂膀,輕吐了口氣。「哭一哭其實還不錯,」她說。「那會有比較不痛的錯覺。」
「發生什麼事?」檢察官用老朋友的口吻問道。
「意外,」女人頓了一下。「就在我們婚禮前夕。」她平靜的說,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三年前,嚴格說起來,是二年十一個月又二十九天前的事。」女人的聲音有些飄渺。「老實說,我現在不太哭了,也盡量學著不怨懟,但……還是不太能面對,今天是我在真實世界中第一次主動提起這件事,」女人靦腆的笑了笑。「你知道的,逃避或許不能解決問題,不過卻可能是最速效的療傷方式。誰知道呢,或許有一天逃久了,真能忘掉那些不想記起的東西。」
幽靜的小巷遠處,一陣斷斷續續的摩托車引擎聲來回穿梭了好幾趟才嘎然而止。
「你呢?」女人問。「你又在逃避什麼?」
一陣長長的靜默。女人抬頭看著檢察官,嘴唇幾乎碰到嘴唇,檢察官反射性的別開頭去。女人楞了楞,臉上有些受傷的表情。
「對不起,」檢察官說:「我只是……」
「我懂。」女人苦澀的笑了笑,回身躺回床上,吐了口長長的氣,瞪著天花板上龜裂的水泥發著呆。
天花板一陣沙沙的細微聲響,像是風吹樹葉、樹葉飄移的軌跡。
「剛剛那個老人……」檢察官打破沈默。
女人轉頭看著檢察官。
「是我岳父,我很久沒見到他了,自從……」
檢察官和女人一直聊到東方魚肚發白才又沈沈睡去,醒過來時,女人不在身旁。檢察官起身瞄了瞄浴室,沒人,然後環顧了一下屋內,女人像是人間蒸發,掛在椅子上的衣物及包包都不見了,他抓了抓頭準備下床,眼角卻瞄到枕頭旁有張紙條。
我們交換了太多彼此的祕密,或許……不見面是最好的選擇。我會記得今晚的,謝謝你。
羽馥
PS:在我看來,對的選擇不見得等同於成功的選擇;成功的選擇也不見得等同你自己要的選擇。So,Follow your heart.我相信”她”也是這麼想的。加油!祝福你。
檢察官手上緊抓著女人留下的紙條站在窗前怔怔的看著沒有焦距的遠方。樓下街坊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哭鬧,是跌倒疼痛不能自己的哭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