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美麗人生舉箸前,忘記憂傷
我們的生活總以一種無法逆轉的方式改變著,令人無可奈何。然而,我也沒有停止過生命的步伐,依然尋找好吃的美味。我感謝餵養過我的每位長者和朋友,我感謝與我一起分享美食並信任我的飲食雷達的朋友……
快飲樂食。當我吃吃喝喝的時候,我總是快樂的。如果我不快樂,情願什麼也不吃,當我沒有進食的興致,便也失去了生之歡愉。
我不是一個吃得很精到的人,因為沒有那樣的家世,父母親來自黃河流域,都是貧苦的農民家庭,歷經不斷的爭戰與逃亡,他們的生命永遠隱伏著不安定的恐懼感──戰火、流離和饑荒。他們不講究吃好,只希望可以吃飽。或許因為我的身體裡流動著他們的血液,雖然沒有他們的恐懼,直到現在,卻還是離不開米飯,總覺得要吃飯才算吃了飯。
想寫一本以食物為主題的散文,已經想了好久,卻總覺得自己既不是美食家,又不懂得料理,有什麼可以分享的呢?
分享,是我一啄一飲之中,最可珍貴的感受。
如果遇見好吃的滋味,便忍不住要和朋友分享,朋友的讚賞與喜悅,使我的幸福變得更厚重結實。
然後,我漸漸發現,你怎麼吃,便怎麼過生活。
青春時代我的食量很大,與我吃過飯的朋友,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生活態度也是投入專注的。濃烈的付出感情,容易受傷,也很容易快樂。
到了前中年期我的食量變小了,進食的速度也緩慢下來,許多滋味不再要求充分飽足,淺嘗即止。微微地拉開一點距離,在我和食物之間,和人生之間。
《黃魚聽雷》的書寫過程中,我重新回到童蒙,回到少女,回到初初成年,回到歲月任何一個發光點。那些食物永遠在等待著我,它們一直在等待著,從來沒有改變。
我們的生活總以一種無法逆轉的方式改變著,令人措手不及。沒有改變,有時多麼令人感激。
十四歲那年認識的一個朋友,是個白手起家的中小企業主,她走遍世界各地參加商展,用著自修而來的流利英語做生意。很年輕的時候,我們各自認真賺錢和唸書,以為只要夠努力,就會擁有想像中的幸福家庭,然而,我們各自經歷了一些感情的美好與風暴,卻一直單身。所幸,我們總在彼此身邊,給予支持和鼓勵。有時候,她開著車載我到海邊去,坐在岩層上看落日;有時候登上雲霧繚繞的山,泡在暖暖的泉水裡;有時候吃一頓美味晚餐,併著肩穿越城市向晚的街巷,漫無目的散散步。
就只是這樣的散散步,也是一種幸福呢。我禁不住歎息。
妳的願望真是太渺小了。我的朋友取笑我。
後來,我們才知道,哪怕只是這樣渺小的願望,有時竟也變為了奢侈。
元旦假期我們相約了一次國外旅行,吃新鮮的生魚片和石狩鍋,我的朋友每次喝到熱騰騰冒著蒸氣的湯,就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吃完了就睡,睡醒了泡溫泉,泡得心滿意足再吃。我們浸泡在一層層巨大的如同梯田一樣的溫泉浴場中,俯在浴池邊緣,便可以眺望海岸線,漸漸點亮整排燈火。真是愜意的旅行啊,我們鬆弛下來,深深吸一口氣。為什麼結識將近三十年,從沒想過一起出國旅行呢?我問朋友。她說,還不是怕一出國好朋友就鬧彆扭,很多好交情的朋友都是這樣翻臉的。我點點頭,問她,那,我們算不算是破除了這個魔咒啦?
那當然。我的朋友像尾魚似的,輕捷地在泉水中翻個身,更多白朦朦的熱氣飛昇起來。
旅途中為了拍一張照,我落後了腳步,走在朋友身後,忽然發現她的步伐似乎有些傾斜。我問她是不是傷了腳?她說沒有啊,可是近來常有人這麼問她,接著又說,回台灣得做個檢查。回到台灣,她做了詳細的檢查,連醫生也不相信檢查結果,因為她還太年輕,不該罹患這樣的病症。
不應該,不可能,卻是千真萬確的。無法痊癒的痼疾,使得一起散散步的心願,真的成為奢侈,我才明瞭,這世上有一些魔咒,原來是破解不了的。
為了安慰朋友的驚惶、沮喪和痛苦,我非常努力的振作自己的精神,要讓她多感染一點積極樂觀,我仍慫恿著她去吃好吃的,拖著她散散步。我那麼膨脹著自己的堅強和亢奮,內在卻加速的蛀蝕空洞,日以繼夜,聽見絕望與哀傷在骨骼之間潺潺流動的聲音。
白天,我一刻不停的找事做,把自己忙得團團轉。黑夜,我倚在枕上,看見十七歲的自己,和朋友在夜市裡分食一碗芋頭冰;二十七歲的自己,被朋友帶著走進高級的韓式石頭火鍋店;三十七歲的兩個女人,坐在海芋花田旁吃野菜。我把枕頭翻了又翻,怎麼都睡不著。許多天下來,已經感到疲憊不堪,失眠卻成為難以擺脫的慣性了,隨之而來的是對於食物的怠懶。我常常想起『哀樂中年』這句話,終於領略到是怎樣的滋味。
失眠與減食令我染上淡淡的輕憂鬱,季節仍在順序漸進之中,端午節的氣味從市場雜貨店席捲而來,左鄰右舍蒸煮粽葉的氣息籠罩。那一天,夜晚歸家,我看見餐桌上一袋粽子,鼓騰騰地,糯米與豆沙的味道,隔著葉片和塑膠袋仍聞得見,我輕輕觸了觸,還是熱的,這就是阿卜每年都要送來的豆沙粽了。我剝開一顆粽子,鮮烈的濃厚味道襲來,片刻之間,停止一切感知與思想,微微暈眩,一種極強烈的幸福瀰漫在我每個細胞。我吃了一口,停不下來的吃掉一整顆。那一夜,我睡得好香甜,完全不帶心事的滿足與酣暢,就像一支剝去重重硬殼的雪白筍子,甘甜鮮嫩。
阿卜的豆沙粽,竟然給了我最妥貼的撫慰。
想起阿卜豈止豆沙粽,十幾年前,當我為博士論文日夜煎熬,熬成憔悴枯槁的模樣,阿卜便送來燉雞湯,為我進補。夏日溽暑中,阿卜的冰鎮蓮子糯米粥,更是不可思議的美味。這些都曾餵養過我,使我的靈魂被溫柔撫慰。
我自覺非常幸運,不僅是我的父母餵養我,還有一些長輩也餵養著我。寫《黃魚聽雷》這本書的時候,我竟常常想起那些已經遠行的長輩,想起他們料理吃食的背影,想到那些永遠遺失了的美味。
我想到照顧我如同父親的長輩,我的乾爸。他在學校裡監督我如同嚴師,不准我偷懶,不准我自暴自棄;當父親奉調出國工作,他又細心的關照我的生活,如同慈父。小時候我在他家做功課或是練鋼琴,時間一耽擱就留下來吃晚飯了,乾爸的鰻魚水餃和烙餅,都是我的最愛。長大之後偶爾去探望他,他便留我下來吃飯,興高采烈的和麵,吆喝著乾媽一起進廚房為我張羅吃食。直到那一年,他病倒了,進進出出幾次醫院,最終到了只能控制疼痛的地步。
醫生給他試了新藥,止住了痛,卻產生幻覺。我和父母親去探望他,他已不大認得出人,卻看見許多我們看不見的人。在一種奇詭的氣氛中,他的目光忽然凝集在我身上,清晰地、剔透地看著我,他說:『曼兒,妳來啦。』我上前同他說話,他忽然顯得著急,問我吃飯沒有?一邊又差遣乾媽為我準備吃的:『曼兒來了,快給她烙個餅,快啊,去,去準備……』接著,他不斷摘取著被單上綠色的花紋,喃喃地說:『摘些蔥。來,摘一些蔥給曼兒烙餅……』病房裡所有的人看著他的忙碌,都不知所措。為什麼,他已經這樣痛苦,卻還惦記著給我張羅吃的?為什麼,他在虛實難辨的混亂中,還想著要餵養我這個女兒呢?
那一天,我有著與他訣別的悽愴,走出醫院,再掌不住地痛哭失聲。
我們的生活總以一種無法逆轉的方式改變著,令人無可奈何。
從那以後,我再沒吃過鰻魚水餃。
然而,我也沒有停止過生命的步伐,任誰也停不住生命的步伐。我依然在過日子,依然尋找好吃的美味。我感謝餵養過我的每位長者和朋友,我感謝與我一起分享美食並信任我的飲食雷達的朋友,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能真切感覺到自我的存在。
當然,我其實明白,我一向明白,所有的美味和遇合,都將消逝。但是,黃魚聽雷,深深入海,海面上的陽光與雲影,鳥飛和魚躍,都將是永恆的瑰麗記憶。因此,當我們喜愛的食物放在面前,當我們舉起筷子,就該忘記一切憂傷和煩惱,向美味致敬,向生命致敬。
2004年7月1日凌晨
多風的台北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