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逆境求生】圍牆
「妳沒有找到保人,這樣怎麼讓妳來上班?」
高頭大馬的主任低頭看著我,手上的「應徵錄取通知單」在我面前甩了甩。
「可是我沒有住在這附近的親戚。」我囁嚅的說。
「妳是外地來的?那我來當妳的『保人』好了,妳要好好作。」
我點點頭,主任一定注意到了我感謝的眼光。他說:「那好吧,先去登記宿舍。」
我隨著人龍排隊,登記了宿舍後,就算完成了報到手續。
這是六○年代,我剛從初中畢業,十五歲的小女孩遠離故鄉,走進沙鹿一家紡織工廠的圍牆,要展開全新的人生。
「外地來的都住在二號房舍。」舍監大聲喊著,要大家抽號碼牌子。
我提著行李,跟著大夥兒穿過喏大的廣場,廣場的東邊有著一排新建的房舍。
「自己找自己的床位,三點鐘,大家在禮堂集合。」舍監說,她是一個胖胖的中年阿桑,嚴肅的神色,就像學校的訓導主任。
初中畢業的我,高中考試都名落孫山,沒有學校唸的我,看到紡織廠徵求「文員」的廣告,就寄了應徵信,沒想到一週後就收到了錄取通知單。
沙鹿離我的故鄉需搭換三種車子,車程約三小時,錄取單上除了附家長簽章同意書之外,還要找沙鹿的當地「保人」一名,以及繳交保證金三百元(相當一個月的薪資)。
「就當作我去住校。」我說服了父親,希望他給我一個進入社會工作的機會。
「妳要放棄唸書嗎?外面的世界不是妳想的單純。」姊姊不放心,極力在阻擋。
但是我一心想要遠離家鄉,以掩飾考試落第的「羞愧」與「面子問題」。
終於來到了我要「自立更生」的職場,當時,紡織業是台灣最輝煌的產業,創造經濟奇蹟的旗手,我以初生之犢的心,踏入了夢想的「社會」。
「一組二十人,由領隊帶你們去工廠見習操作。明天開始就正式上工。」
在禮堂集合的時候,我發現總共有大約兩百多人,除了跟我一樣年紀的女孩之外,還有比較年幼的男孩。
我問穿制服的「舍監」:「可是我應徵的是文員,怎麼要在工廠操作呢?」
「別傻了,文員、武員都一樣,這裡是工廠,不在工廠工作,還要在哪裡呢?」
「可是我只會書寫工作啊。」我辯解著。
「沒問題,這個很簡單,一教就會的。」舍監拍拍我的肩膀,像在鼓勵,也彷彿是一種嘲笑。
我感覺是受騙了,明明是作業員,為何說是「文員」?
我進退維谷,幼稚的心靈初次體會到姊姊說「社會」的複雜。
隨著人流,我開始站在龐大的機器旁,眼睛盯著機身上無數「滾筒」的線,不能讓它「斷掉」,要將快斷的線接起來,讓滾筒正常運轉。
從這頭到那頭,大約有兩百公尺長的機器,一個人要負責五座,一天十二小時的工作時間,都是站著來來回回的察看、接線,加上廠房震耳欲聾的機器高分貝噪音,瘦小的我,很快的就感到身體受不了,常常覺得要窒息,回到宿舍倒頭就睡,行李中的小說書,一次也沒有翻過。
假日還要加班,完全沒有喘息的空間,也不能請假回家,我們形同一批被關在牢房的囚犯,失去自由是我最大的痛苦與挫折。
與同寢室的伙伴逐漸變成朋友後,我們開始互相傾訴彼此的感受,在那個高壓宰制的時代,社會也充斥著同樣的氛圍,從校園乃至於企業,每個地方都是有一堵高高的圍牆,圈制著人的肉體與心靈。原來,以「文員」騙來各地的「畢業生」,充當超工時、未成年的非法童工,再以「保人」「舍監」「保證金」等藉口處處限制著人身自由,這種黑暗的手段,是我初踏入社會所接受的洗禮。
就在兩個月之後的一個假日清晨,趁著舍監外出的瞬間,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原要到廠房上工的我,一扭頭,卻往圍牆處奔跑,牆很高,我正在考量如何攀爬,忽然有三個同事也陸續趕到,個子高的一個讓大家踩她肩膀,跳出了圍牆。
像電影中的逃犯情節,出了圍牆後,我感覺有一股很大的能量在支撐著,雙腳踩著烽火輪,經過了幾條街都不清楚,到了車站後,大家立刻搭車各自星散。
「回來就好。」家人聽著我像說著夢囈般的控訴後,彷彿不很瞭解那是一種怎樣的處境,只是安慰我。
是的,重新回憶這一段四十幾年前的往事時,我仍然心有餘悸,在處於受騙、被囚禁、超時工作的身心靈皆被摧殘的當時,多少個未成年、少不更事的孩子,被「無知」送進這種黑暗的工廠,為台灣的經濟奇蹟拚命,而不為社會所知?
我逃開了,為了要「求生」。
父親說,該回去學校好好唸書了吧。
我得了一個「教訓」,知道外面的社會不僅是一個大染缸,沒有幾分功夫,真的是拚不過。
我從此明白自己是怎樣的人,我想走的路在哪裡,這些都因為有了這一次的「逆境」經驗,讓我懂得了知識追求的重要。十七歲,我來到台北展開寫作的人生,二十五歲,我進入媒體工作,以「社會人」的角色站在第一線,為訴求公益、環保、自由的議題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