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幸福是吵吵鬧鬧
原來我們只是不斷奔跑在一條人生的黑暗隧道，流淚晶晶。
青春不過是懸掛在我們頭頂的點滴瓶，會漸漸流盡……
樓下的情侶又吵架了，自從我搬到這裡，已經是第二次聽到女生歇斯底里的吼叫聲。第一次除了吵架聲，還有東西劈哩啪啦落地的聲響，害我那次本來想要出門，硬是等到了聲音結束，才小心翼翼地走下樓。
「唉，真的是冤家啊。」我心裡無奈地這麼想。隨著東西哐啷哐啷落地的聲音，從前在醫院的一些回憶，也哐啷哐啷的，自往昔中，片段、破碎地滾出。
我想起某個沒有新病人的下午，我走過醫院長長的走廊。落地窗前，年約三十幾歲的男子，推著坐著輪椅、戴著毛線帽的婦女，靜靜在窗前曬太陽。我一眼認出那是我在加護病房一個早產兒病人的爸爸。媽媽因妊娠高血壓送醫，從家裡送來急診時，已經失去意識，狀況很不好。緊急產下嬰兒之後，媽媽因為腦部缺氧過久，變成近乎植物人的狀態。小朋友極度早產，腦部也受到傷害，還住在我們的加護病房。
午後陽光很溫暖，透過落地窗，像水花一般輕輕灑落、撫觸著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插著鼻胃管的媽媽、站在後面的爸爸，還有走廊的地板上。我靜靜地通過走廊，心中洶湧起一陣酸楚。
我想起在急診學習時，一個年約五十歲的中年婦女暈倒被送進來。主治醫師從急診留觀區滿滿的病人中，查房到她，她卻一直央求想離開急診，去樓上的病房看她先生。
「他口腔癌住在樓上，最近狀況很不好，我想到就好操煩、壓力好大。心肝真甘苦啊！」淚水從病人眼中，止不住的汩汩流出。
我想起，曾經急診送進來一個腎膿瘍的老太太，因為敗血症，狀況十分危急。女兒群都來了，把醫師圍住，很認真的看著電腦影像，聽醫師的解釋。卻獨自有一個矮矮的老先生，斜背著一個洗得乾淨卻破舊的包包，相對於把主治醫師團團圍住的眾多家屬們，靜靜地走到病床旁邊，把嘴巴靠近婆婆耳邊，講了好久、好久的悄悄話。我聽不到他的悄悄話，只知道那是世間最疼痛的小河，潺潺流過婆婆的耳畔。
我想起實習時半夜一個老先生因為長期感染、久住病房而譫妄、意識不清，半夜大聲吵鬧、胡言亂語、手腳不住的揮舞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淚眼婆娑、手腳無措地站在旁邊，一邊哭，一邊用帶點外省腔的鄉音，傷心地喊：「老伴你怎麼了……醒醒啊……」
等到老先生終於要出院了，整個護理站，卻聽到他們用大聲的嗓門，正在吵著架。
我想起很久以前，剛進醫院見習時，第一次幫忙壓胸的CPR。那是一個九十歲的阿婆，我在壓胸時，都不敢看她帶著一些青青綠綠、瘀青的臉，覺得她的身子好弱小、肋骨好軟、好細。現場一片混亂，終於急救結束了。老婆婆被插上了管，靜靜躺在病床上。所有的家屬和醫護人員，像潮水一般的退潮而去。病房突然變得好安靜，空空蕩蕩。
一個九十幾歲、滿頭白髮的老先生，腳步不穩，緩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過去，靜靜挪了一張椅子，在婆婆的病床旁邊，坐了下來。「妳好好休息，以後我會自己去家對面的自助餐買便當吃，我都還可以自己慢慢走，不要擔心我。妳先走，也好，不然如果我先走，也會捨不得妳、會很擔心妳……」
原來我們只是不斷奔跑在一條人生的黑暗隧道，流淚晶晶。青春不過是懸掛在我們頭頂的點滴瓶，會漸漸流盡。
年少時以為最美的愛情，是盛裝在玫瑰花布置好的容器裡，年歲漸長才發現，幸福不過就是，整半生的吵吵鬧鬧，然後老的時候在病榻前，平凡地相依、相守。
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但我會在你老年生病的時候，幫你在床旁邊掛上點滴瓶；在你病痛難過的時候，我會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如果我愛你就像太陽，今日落下、明日就會升起一般，那我也就不必在嘴上裝滿星星。
想起一首歌：「阮的一生獻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會嘸甘，放你為我目屎流……」
而幸福不過就是，整半生的吵吵鬧鬧，然後老的時候在病榻前，平凡地相依、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