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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廠裏只放三天假,他們中午常去吃飯的那個小館子要過了年初五才開門。初四那天他們一同去吃飯,撲了個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滿地都是摜炮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家飯舖子,倒是開著門,叔惠道︰「就在這兒吃了吧。」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過財神方才正式營業,今天還是半開門性質,上著一半排門,走進去黑洞洞的。新年裏面,也沒有什麼生意,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飯菜還沒有拿上來,她彷彿等得很無聊似的,手上戴著紅絨線手套,便順著手指緩緩地往下抹著,一直抹到手丫裏,兩隻手指夾住一隻,只管輪流地抹著。叔惠一看見她便咦了一聲道︰「顧小姐,你也在這兒!」說著,就預備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頭看見世鈞彷彿有點躊躇不前的樣子,便道︰「都是同事,見過的吧?這是沈世鈞,這是顧曼楨。」她是圓圓的臉,圓中見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輪廓就是了。蓬鬆的頭髮,很隨便地披在肩上。世鈞判斷一個女人的容貌以及體態衣著,本來是沒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籠統地覺得她很好。她的兩隻手抄在大衣袋裏,微笑著向他點了個頭。當下他和叔惠拖開長凳坐下,那朱漆長凳上面膩著一層黑油,世鈞本來在機器間裏弄得渾身稀髒的,他當然無所謂,叔惠是西裝筆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張長凳多看了兩眼。
這時候那跑堂的也過來了,手指縫裏夾著兩隻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裏,又連連皺眉,道︰「這地方不行,實在太髒了!」跑堂的給他們斟上兩杯茶,他們每人叫了一客客飯。叔惠忽然想起來,又道︰「喂,給拿兩張紙來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經去遠了,沒有聽見。曼楨便道︰「就在茶杯裏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不見得要吃的。」說著,就把他面前那雙筷子取過來,在茶杯裏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甩,把水洒乾了,然後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了過來,世鈞忙欠身笑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過去,又說「謝謝。」曼楨始終低著眼皮,也不朝人看著,只是含著微笑。世鈞把筷子接了過來,依舊擱在桌上。擱下之後,忽然一個轉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我這樣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人家給我洗筷子倒彷彿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過分了。他這樣一想,趕緊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她的樣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兩隻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髒了也已經髒了,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麼?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搭訕著把湯匙也在茶杯裏淘了一淘。這時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湯,世鈞舀了一匙子喝著,便笑道︰「過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個好口彩──算是元寶。」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同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裏看出來,什麼東西都像元寶。」曼楨笑道︰「你不知道,還有呢,有一種『蓑衣蟲』,是一種毛毛蟲,常常從屋頂掉下來的,北方人管牠叫『錢串子』。也真是想錢想瘋了!」世鈞笑道︰「顧小姐是北方人?」曼楨笑著搖搖頭,道︰「我母親是北方人。」世鈞道︰「那你也是半個北方人了。」叔惠道︰「我們常去的那個小館子倒是個北方館子,就在對過那邊,你去過沒有?倒還不錯。」曼楨道︰「我沒去過。」叔惠道︰「明天我們一塊兒去,這地方實在不行。太髒了!」
從這一天起,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吃飯;三個人吃客飯,湊起來有三菜一湯,吃起來也不那麼單調。大家熟到一個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當一餐的時候也有。不過熟雖熟,他們的談話也只限於叔惠和曼楨兩人談些辦公室裏的事情。叔惠和她的交誼彷彿也是只限於辦公時間內。出了辦公室,叔惠不但沒有去找過她,連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鈞談起廠裏的人事糾紛,世鈞道︰「你還算運氣的,至少你們房間裏兩個人還合得來。」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聲,說︰「曼楨這個人不錯。很直爽的。」世鈞沒有再往下說,不然,倒好像他是對曼楨發生了興趣似的,待會兒倒給叔惠俏皮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