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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叔惠在閒談中忽然說起︰「曼楨今天跟我講到你。」世鈞倒呆了一呆,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講我什麼呢?」叔惠笑道︰「她說怎麼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只有我一個人說話的份兒。我告訴她,人家都說我欺負你,連我自己母親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實那不過是個性關係,你剛巧是那種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鈞笑道︰「充下手的怎麼樣?」叔惠道︰「不怎麼樣,不過常常給人用扇子骨在他頭上敲一下。」說到這裏,他自己呵呵地笑起來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這是你的好處。我這一點也跟你一樣,人家儘管拿我開心好了,我並不是那種只許他取笑人,不許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說到他自己就沒有完了。大概一個聰明而又漂亮的人,總不免有幾分「自我戀」吧。他只管滔滔不絕地分析他自己個性中的複雜之點,世鈞坐在一邊,心裏還在那裏想著,曼楨是怎樣講起他來著。
他們這個廠坐落在郊區,附近雖然也有幾條破爛的街道,走不了幾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經濛濛地有了一層綠意,天氣可還是一樣的冷。這一天,世鈞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總辦公處來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裏,只有曼楨一個人坐在寫字檯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戶內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世鈞笑道︰「叔惠呢?」曼楨向經理室微微偏了偏頭,低聲道︰「總喜歡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鐘,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樣什麼要緊公事交代給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這個脾氣。」世鈞笑著點點頭。他倚在叔惠的寫字檯上,無聊地伸手翻著牆上掛的日曆,道︰「我看看什麼時候立春。」曼楨道︰「早已立過春了。」世鈞道︰「那怎麼還這樣冷?」他仍舊一張張地掀著日曆,道︰「現在印的日曆都比較省儉了,只有禮拜天是紅顏色的。我倒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日曆,禮拜天是紅的,禮拜六是綠的。一撕撕到禮拜六,看見那碧綠的字,心裏真高興。」曼楨笑道︰「是這樣的,在學校裏的時候,禮拜六比禮拜天還要高興。禮拜天雖然是紅顏色的,已經有點夕陽無限好了。」
正說著,叔惠進來了,一進來便向曼楨嚷著︰「我不是叫你們先走的麼?」曼楨笑道︰「忙什麼呢。」叔惠道︰「吃了飯我們還要揀個風景好點的地方去拍兩張照片,我借了個照相機在這裏。」曼楨道︰「這麼冷的天,照出來紅鼻子紅眼睛的也沒什麼好看。」叔惠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都是為了他呀。他們老太太寫信來,叫他寄張照片去。我說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鈞紅著臉道︰「什麼呀?我知道我母親沒有別的,就是老嘀咕著,說我一定瘦了,我怎麼說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為證。」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像太髒了一點。老太太看見了還當你在那裏掘煤礦呢,還是一樣的心疼。」世鈞低下頭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裝看了看。曼楨在旁笑道︰「拿塊毛巾擦擦吧,我這兒有。」世鈞忙道︰「不,不,不用了,我這些黑漬子都是機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彎腰,便從字紙簍裏揀出一團廢紙團來,使勁在褲腿上擦了兩下。曼楨道︰「這哪兒行?」她還是從抽屜裏取出一條摺得齊齊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開水裏蘸濕了遞了過來。世鈞只得拿著,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塊黑,他心裏著實有點過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這太陽還有點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說著,他就從西服褲袋裏摸出一把梳子來,對著玻璃窗梳了梳頭髮,又將領帶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楨看見他那顧影自憐的樣子,不由得抿著嘴一笑。叔惠又偏過臉來向自己的半側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斷地催促著世鈞︰「好了沒有?」曼楨向世鈞道︰「你臉上還有一塊黑的。不,在這兒──」她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又道︰「還有。」她又把自己皮包裏的小鏡子找了出來,遞給他自己照著。叔惠笑道︰「喂,曼楨,你有口紅沒有?借給他用一用。」說說笑笑的,他便從世鈞手裏把那一面鏡子接了過來,自己照了一照。
三個人一同出去吃飯,因為要節省時間,一人叫了一碗麵,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說這一帶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過去點他記得有兩棵大柳樹,很有意思。可是走著,走著,老是走不到。世鈞看曼楨彷彿有點趕不上的樣子,便道︰「我們走得太快了吧?」叔惠聽了,便也把腳步放慢了些,但是這天氣實在不是一個散步的天氣。他們為寒冷所驅使,不知不覺地步伐又快了起來,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著氣,迎著風,說話都斷斷續續的。曼楨竭力按住她的紛飛的頭髮,因向他們頭上看了一眼,笑道︰「你們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麼?」叔惠道︰「怎麼不冷。」曼楨笑道︰「我常常想著,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