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兩人推來讓去好一會,那兩根亮瑩瑩的白花點子小黑棒漸漸溶化了,黏在小販手上。他雖然面帶笑容,臉上漸漸泛出紅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費盡唇舌,那老太婆終於勉強接受了,滿腔委屈的辭別了他,蹣跚的走開去。她這一轉背,小販臉上的笑容頓時移轉地盤,在老太婆的臉上出現。他板著臉挑著担子走了,她卻是笑吟吟的,小腳一拐一拐,走過那一排店舖與茅廁,出了巿鎮,向官塘大路上那座白粉牆的亭子走去。
「碰見一個人,」她老遠就喊著。「再也想不到的!我不是有個表妹嫁到桃溪?這就是她婆家的姪子。我看著他好像眼熟,這些年不見了,都不敢喊出口來!」
她姪子金根聽得有點不耐煩起來。「他們來了沒有?周家的人。」他問。他站在路亭的穹門下等著她。是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貌很俊秀,皮膚是黯淡的泥土的顏色。寬肩膀,隔著一層棉襖都看得見。舊棉襖越穿越薄,而且洗褪了色,褪成極淡的藍。
「來了,我看見他們的。來了。」
「那我們去吧?」金根回過頭來向他妹妹說。
他妹子金花像沒聽見似的。她坐在亭子裏,背對著他,正在吐唾沫吐在手絹子上,替那小女孩擦手。小女孩是金根的女兒,他們今天把她也帶了來了。那孩子正在那兒鬧彆扭,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在亭子裏等著。她煩躁的在板櫈上爬上爬下,又伸手去摸那扇形的窗戶,把兩隻手抹得烏黑。不久她一定會把那些灰都抹到她姑姑的新衣服上去。金花今天穿著的一件紫紅花布棉袍,也就是明天的結婚禮服。
金根看他妹妹不答話,他站在那裏叉著腰望著她,透出沒有辦法的樣子。
老婦人喘著氣走進路亭。「怎麼還不去?」她大聲喊著。
「走吧!我們走吧!」金根對他妹妹說:「別這麼老腦筋。」
「誰老腦筋?」她並沒有回過頭來。「也得讓大娘坐下來歇會兒,喘過這口氣來。才走來又走去,人家不累麼?」
「走吧,走吧!」譚大娘說。「別害臊了。現在這時世不興害臊了!」
「誰害臊?」金花賭氣站起來,領著頭走到鎮上去。她今年十八歲,可是看上去還不到這年紀。稚氣的秀麗的臉,嘴唇微微張開著,因為前面有一隻牙略有點齙。她的頭髮前面鬅得高高的,額上一排稀疎的前劉海,留得很長,直垂到眼睛裏去,癢梭梭的,所以她總是瞇>著眼睛,從髮絲裏向外面望著,彷彿帶著點焦慮的神氣。
這小小的行列,她走在最前面,老婦人在後面緊緊跟著,就像是怕她隨時會轉過身來逃走。金根抱著他的女兒跟在她們後面。快到區公所的時候,老婦人就本能的走近一步,托住金花的肘彎,攙著她走。
「大娘,別這麼封建,她自己會走。」金根說。
區公所前面坐著蹲著的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他們來了!新娘子來了!」大家喃喃說著。有幾個周家的人走上來,含笑和金根招呼。有個五十來歲的高高的婦人,一臉精明的樣子,是新郎的寡婦母親,朝著譚大娘走過來,抓住她兩隻手說:「噯呀!大遠的路,讓你走這麼一趟,真不過意!」
明天要做新郎的那男孩子站得遠遠的微笑著。誰也不朝新娘子看,但當然她還是被觀察著的。她也微帶著笑容,而彷彿心不在焉似的,漫無目的的四面望著。
大家招呼過了,就一同進去,先經過一番低聲爭論,要推出一個人來,出面和幹部說話。當然應當由男方上前,而且剛巧新郎的母親在一切有關方面是她最年長。但是她堅持這不是女人做的事,要金根去。金根一定不肯。最後是新郎的大哥做了他們的代言人。和幹部說明來意之後,大家都擠在桌子前面,等著幹部找出該填的表格。新郎新娘被推到最前方,低頭站在桌子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