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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搬著雞蛋蔬菜,出來進去忙個不了。側屋裏發出烙餅的香味。劉荃不看見那兩個司機,問別人,都說不知道。他出去找他們,去叫他們來吃飯。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一出廟門,幾棵大槐樹簌簌的往下滴水,還當是又下了起雨來。然而地上已經微微有些月光了。
卡車的黑影矗立在路邊。有一羣人圍在車子旁邊看著,指指戳戳。劉荃向那邊走過去,遠遠的聽見婦女和小孩說話的聲音。
「不許動!」女人呵叱著。「下來!還不下來!打死你!」
小孩帶著哭音說:「撳一撳,輕輕的撳一撳嘛!」
汽車喇叭低低的「嘟」一響,大家都笑了起來。女人仍舊叱罵著。
「這些人是區上下來的還是縣裏下來的?」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也不清楚,」一個男子回答。
「說是要鬧鬥爭了。」
罵孩子的女人說:「不是說要分地嗎?」
沒有人回答。後來正是那男子說了一聲「地也要分的,鬥也得鬥。」
「不鬥光分地不行嗎?」
「不鬥還行!叫鬥就得鬥!」
他的妻在旁邊彷彿有點不安起來。「回去吧,孩子他爹。」
一羣徜徉著走開了,女人們抱著孩子。
劉荃聽他們說話的聲口,就猜著兩個司機絕對不會在卡車裏面。走過去一看,果然車子裏黑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他躊躇了一會,才追了下去,向那男子喊了一聲,「噯,老鄉!剛才那兩個開車的上哪兒去了,你們看見沒有?」
他們回過頭來望著他。一個赤裸著身子的小男孩站住腳,呆呆的向他望著,手裏撥弄著一個細竹籤搭的框架,大概是剛才拿著去歡迎他們的一盞紅星燈,被雨淋得只剩下一個星形的架子,上面還掛著兩三條破爛的紅紙。
他們沒有說話,劉荃以為他們不會回答他了。
「上合作社去了,」那男子突然向那邊一座小白房子指了一指。然後他們很快的繼續往前走。只有那小男孩還挺著隆起來的肚子,站在那裏眼睜睜望著他,撥弄著那竹籤編的架子。
「小順!」婦人粗聲呵叱著。
小孩也跟著他們走了。
劉荃站在那裏,倒呆了一會。然後他慢慢的向合作社走去。這大路邊上荒涼得很,偶然有兩所房屋,都是高粱稭子紮的牆,只有這合作社是個瓦屋,裏面彷彿點得很亮,窗紙上人影幢幢。劉荃覺得很奇怪,這時倒還開著門。這兩個司機也不知道跑到合作社去幹什麼,這鄉下地方有什麼東西可買的,而且他們明天一早就要回城去了。
他心裏正這樣想著,遠遠的看見合作社的門一開,兩個人走了出來。月光照在那白粉牆上,這兩個人對著牆站著,就溺起尿來。他們嘴裏啣著的香烟頭在黑暗中發出兩點紅光。
劉荃突然往後退了一步,隱身在瓜棚底下。他聽見那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有一個人聽去很耳熟,就是那農會組織孫全貴。
「鬧不起來的!」他在那裏說,「我們這兒連個大地主都沒有。不像七里堡,他們有大地主,三百頃地,幹起來多有勁!你聽見說沒有,地還沒分呢,大紅綢面子的被窩都堆在幹部炕上了!」
他們一面說著話,繫著褲子走了。
劉荃緩緩的向合作社走過來,心裏也說不上來有些什麼感想,只覺得悄然。一推門進去,迎面攔著櫃台,靠著又有一個貼燒餅的爐子,一個趕麵的櫃台,一塊砧板。有兩個人站在櫃台前面喝酒,櫃上有一隻小小的黃泥罎子。
「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劉荃走上去指著兩個司機的肩膀,「等著你們吃飯呢。」
「你也來一碗吧,同志?」司機說,「淋得這麼渾身稀濕,要生病。你不喝一點去去寒氣?」
「不喝了,你們也喝得差不多了吧,可以去吃飯了。」
兩個司機吃得臉紅紅的,踉踉蹌蹌跟著他一同出來。
回到廟裏吃了飯,大家就預備安歇。男女隊員各佔一間教室,騰出地方來打地舖,在那青石板地下鋪著一堆堆的高粱稭子。吹熄了燈,那迷離的月光就從窗格子裏照進來,照在地下,成為朦朧的白玉古錢的圖案。院子裏唧唧嘓嘓的蟲聲,加上雨後的蛙聲,響成一片。屋子裏面又常有一種枯嗤枯嗤撲喇撲喇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老鼠是蝙蝠?還是風振著那破爛的窗子,使人聽著心裏老是不能安定。雖然這樣,大家實在困倦得很厲害,不久也就鼾聲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