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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荃心裏有事,一直沒睡著,翻來覆去的,身底下的高粱稭子老是窸窣作聲。睡久了,那青石板裏透出一股子寒氣來。秋後的蚊子也非常厲害。大概是他拍蚊子的聲音,把張勵驚醒了。他看見張勵從舖位上坐起來,趿上鞋走了出去,想必是去解手。過了一會,張勵回來了,坐了下來沉重的打了兩個呵欠。在黑暗中只看見他的汗背心的白影子。
「你還沒睡著,劉同志?」他問:「睡不慣吧?」
劉荃本來想說被蚊子咬得睡不著,但是聽張勵的口氣裏似乎含有一種譏笑的意味,就不願意這樣回答。他頓了一頓,然後微笑著說:「不是。我在這兒想著,這村子的情形不簡單。」
「哪兒的情形都不簡單。──怎麼,你聽見什麼話了?」張勵似乎很感興趣,從口袋裏摸出一包香烟,自己先抽出一支,把盒子扔到劉荃的舖位上,「抽烟。」
劉荃走過來拿洋火,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把孫全貴的話告訴了他。
張勵聽見說七里堡還沒鬥爭,地主的被窩倒已經堆到幹部的炕上去了,他笑了起來。「幹部的確有許多已經腐化了,生活也一味的追求享受。不過我們搞工作,是不能撇開幹部的。應當就利用這工作來進行幹部教育。」
他的語氣那樣堅定,態度又那樣輕鬆。在這黑暗中聽著他說話,劉荃不由得就覺得心裏踏實了許多。
他又告訴他那幾個農民的態度,幾乎帶著敵意。他們似乎反對鬥爭。
「唉,農民嘛!──本來就是落後,」張勵笑了。「他們心裏有多糊塗,你都不知道──就只看見眼前的一點利益,常常不識好歹,把人民的敵人當是好人。常常動搖,常常靠不住,一腦袋的變天思想,膽子又小,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打破了頭。」
劉荃非常驚異,想不到他把農民估計得這樣低。「照這樣,這土改怎麼搞得起來呢?我們不是要走羣眾路線嗎?」
「走羣眾的路線,一方面得倚賴羣眾,一方面就得啟發羣眾,幫助羣眾,進行思想動員。」
劉荃默然吸著烟。
張勵呼起一口痰在喉嚨裏,吐了出去,然後就躺了下來,在石板地上撳滅了香烟。「你也小心點,別把高粱稭子燒著了。」
二
清晨的蟬,剛剛叫起來,聲音還很嫩。那雞蛋的陽光,照在那筆直的黃土巷子裏,牆根堆著一攤攤的糞便。在這靜悄悄的土黃色的世界裏,李向前領著一羣土改工作隊員一拐彎走了過來,大家都還沒有睡醒,背上揹著背包。
走過了一家人家,在那光滑的土牆上,開著兩扇舊黑木板門。李向前在那虛掩的門上隨意的拍了兩下,叫了「唐占魁!」就領頭走了進去。
裏面一個四方的院子,支起一個小小的黃瓜棚,正中又牽著一根繩子,晾著婦人與小孩的花布兜肚。
「唐占魁!」李向前大聲叫著。
屋裏出來了一個婦人,蒼黃的臉上浮著一臉侷促的笑容,站在那土台階上,把她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兩隻袖子只管輪流的往下抹著,抹個不了。
「他爹下地去了,李同志。」
李向前特地指出劉荃來。「這位是劉同志,以後他就住在你們這兒了。人家可是替咱們辦事來的,咱們可得好好招呼著。」
「對,對!應當的!」女人陪著笑說:「咱知道,昨天晚上農會來囑咐過了。」
「你進去瞧瞧吧,劉同志。不用客氣,都是自己人。」李向前匆匆帶著別的工作隊員走了。
「進來坐,你這位同志,」女人帶著很不確定的神氣,笑著說。「吃啦嗎?」
「還沒有呢。」
「喲!那我去生火去,給你蒸兩個饝吧?」
「就吃涼的也行,不用蒸了。」
「進來坐,進來坐。」她領他走了進去,一面就昂著頭喊了一聲,「二妞呀,拿個饝來!多拿幾個!──還是蒸一蒸吧?」她有點擔憂地問他。
他又客氣地再三拒絕了。她領他走進右首一間屋子,一進去看見光禿禿的一張土炕,倒佔掉大半間房。炕頭只堆著幾隻空籮空缸,和一些零亂的麥草。然而這家人家大概光景還不算壞,那凹凸不平的黃土牆上,還刷著幾塊白粉,屋頂上淋下來的雨,又在那白粉上沖出兩大條黃色的痕跡,倒更透出一種蕭條的況味。緊挨著炕,有一個長方形的小桌子,那婦人從桌子下面拖出一張黑木方櫈,讓他坐下,自己卻靠著門框站著相陪。
「你們有幾個孩子?」劉荃想引著她說話,他要學習接近羣眾。
「唉,早先丟了兩個小子,現在就剩一個了,還有一個閨女。」
他又問長問短,和她敘起家常來。
「他們唐家不是本地人!」雖然已經結了婚二十了,她仍舊稱她婆家為「他們唐家」。「二妞她爹十幾歲的時候,跟他爹娘逃荒到這兒來,苦扒苦掙,好容易混的,總算自己有地種了。」她說的都是這些老話,近年來鄉下的情形卻一句也沒提。
進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穿著一身紫花布衫褲,繫著黑布圍裙,兩隻手提著圍裙的角,走到桌子面前,把圍裙往上一掀,六七隻黑麵饅頭骨突骨突滾到桌上去,聽那聲音,就可以知道是硬得像鐵打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