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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撳滅了烟蒂,雙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鏡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裏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隻方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裏,一個乾燥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乾。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面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他拿著她的手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隻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又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千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裏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裏托看守替他買雜誌,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隻手臂撐在門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里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於只說了聲「你眉毛很高。」
他走後,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那麼許多鐘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麼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麼都不願告訴人了。每次破例,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後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麼沒結婚?』那時候躺在床上,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麼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轉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彷彿是好萊塢喜劇的俏皮話,但是下一句顯然是自覺的反高潮:「他說『不是,我是說你怎麼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並不怎麼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鬆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後,楚娣忽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
九莉笑道:「噯。」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隻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