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書中屢次刻劃洪善卿的勢利淺薄,但是他與雙珠的友誼,他對雙寶、阿金的同情,都給他深度厚度,把他這人物立體化了。慰雙寶的一場小戲很感動人。──雙寶搬到樓下去是貶謫,想必因為樓下人雜,沒有樓上嚴緊。
羅子富與蔣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點見老了,他又愛上了黃翠鳳。但是他對翠鳳的傾慕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為人,至少是靈肉並重的。他最初看見她坐馬車,不過很注意,有了個印象,也並沒打聽她是誰,不能算驚豔或是一見傾心。聽見她制伏鴇母的事才愛上了她。此後一度稍稍冷了下來,因為他詫異她自立門戶的預算開支那麼大,有點看出來她敲他竹槓。她遷出的前夕,他不預備留宿,而她堅留,好讓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補穿孝,又使他戀慕這孝女起來。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誇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並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婚姻不自由,買妾納婢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裏是在社交的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得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渡資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劇中也是漢字「青樓」)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時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鳳十幾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想必是氣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後,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說她和瑤官羨慕倌人,看哪個客人好,就嫁哪個。雖然沒這麼理想,妓女從良至少比良家婦女有自決權。嫁過去雖然家裏有正室,不是戀愛結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後再娶一個回去,不過有能力三妻四妾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婦也有婚後發生愛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愛,缺少緊張懸疑,憧憬與神秘感,就不是戀愛,雖然可能是最珍貴的感情。戀愛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這髒亂的角落裏還許有機會。再就只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直到民初也還是這樣。北伐後,婚姻自主、廢妾、離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戀愛婚姻流行了,寫妓院的小說忽然過了時,一掃而空,該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菓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
王蓮生在張蕙貞的新居擺雙檯請客,被沈小紅發現了張蕙貞的存在,兩番大鬧,鬧得他「又羞又惱,又怕又急」。她哭著當場尋死覓活之後,陪他來的兩個保駕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撫她。
小紅卻也抬身送了兩步,說道︰「倒難為了你們。明天我們也擺個雙檯謝謝你們好了。」說著倒自己笑了。蓮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時此地竟會幽默起來,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見他們倆之間自有一種共鳴,別人不懂的。如沈小紅所說,他和張蕙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寫王蓮生另有了個張蕙貞,回目「墊空檔快手結新歡」,「墊空檔」一語很費解。沈小紅並沒有離開上海,一直與蓮生照常來往。除非是因為她跟小柳兒在熱戀,對他自然與前不同了。他不會不覺得,雖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對張蕙貞自始至終就是反激作用,借她來填滿一種無名的空虛悵惘。
異性相吸,除了兩性之間,也適用於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紅大鬧時,「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蓮生也並沒倒胃口,後來還舊事重提,要娶她。這純是感情,並不是暴力刺激情慾。打鬥後,小紅的女傭阿珠提醒他求歡贖罪,他勉力以赴,也是為了使她相信他還是愛她,要她。
他們的事已經到了花錢買罪受的階段,一方面他倒又十分欣賞小悍婦周雙玉,雖然雙玉那時候還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諷往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