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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把雞缸杯斟上酒,照杯乾訖。尹癡鴛討過筆硯牋紙,道︰「念出來,我來寫。」高亞白道︰「張船山兩首詩,給他意思作完了,我改了填詞罷。」華鐵眉點頭說是。
於是亞白念,癡鴛寫道︰
先生休矣!諒書生此福幾生修到?磊落鬚眉渾不喜,偏要雙鬟窈窕。撲朔雌雄,驪黃牝牡,交在忘形好。鍾情如是,鴛鴦3何苦顛倒?
尹癡鴛道︰「調皮得很!還要罰哩!」大家沒有理會。又念又寫道︰
還怕煞倉庚4,望穿杜宇5,燕燕歸來杳。收拾買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杜牧三生6,韋再世7,白髮添多少?迴波一轉,驀驚畫眉人老!8
高亞白念畢,猝然問尹癡鴛道︰「此張船山如何?」癡鴛道︰「你還要不要臉?倒真比起張船山來了!」亞白得意大笑。
王蓮生接那詞來與華鐵眉 葛仲英同閱。尹癡鴛取酒壺向高亞白道︰「你自己算好,我也不管;不過『畫眉』兩個字,平仄倒了過來,要罰你兩杯酒!」亞白連道︰「我喫,我喫!」又篩兩雞缸杯一氣吸盡。
葛仲英閱過那詞,道︰「百字令末句,平仄可以通融點。」亞白道︰「癡鴛要我喫酒,我不喫,他心裏總不舒服;不是為什麼平仄。」華鐵眉問道︰「『燕燕歸來杳』,可用什麼典故?」亞白一想道︰「就用的東坡詩,『公子歸來燕燕忙。』」鐵眉默然。尹癡鴛冷笑道︰「你又在騙人了!你是用的蒲松齡『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呀。還怕我們不曉得!」亞白鼓掌道︰「癡鴛可人!」鐵眉茫然,問癡鴛道︰「我不懂你的話。『似曾相識燕歸來』,歐陽修 晏殊詩詞集中皆有之,與蒲松齡何涉?」癡鴛道︰「你要曉得這個典故還要讀兩年書才行哩!」亞白向鐵眉道︰「你不要去聽他!哪有什麼典故!」癡鴛道︰「你說不是典故,『入巿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產』,用的什麼呀?」鐵眉道︰「我倒要請教請教,你在說什麼?我索性一點都不懂了嚜!」亞白道︰「你去拿聊齋誌異查出『蓮香』一段來看好了。9」癡鴛道︰「你看完了聊齋嚜,再拿『里乘』『閩小紀』10來看,那就『快刀』『霸產』包你都懂。」
王蓮生閱竟,將那詞放在一邊,向葛仲英道︰「明天拿了去登在新聞紙上倒不錯!」仲英待要回言,高亞白急取那詞紛紛揉碎,丟在地下道︰「那可謝謝你,不要去登!新聞紙上有方蓬壺一班人,我們不配的!」
仲英問蓬壺釣叟如何。亞白笑而不答。尹癡鴛道︰「叫他磨磨墨,還算好!」亞白道︰「我是添香捧硯有你癡鴛承乏的了;蓬壺釣叟只好叫他去倒夜壺!」華鐵眉笑道︰「狂奴故態!我們喫酒罷!」遂取齊雞缸杯首倡擺莊。
其時出局早全︰尹癡鴛叫的林翠芬,高亞白叫的李浣芳,皆係清倌人;王蓮生就叫對門張蕙貞。划起拳來,大家爭著代酒。高亞白存心要灌醉尹癡鴛,概不准代。王蓮生微會其意,幫著撮弄癡鴛。不想癡鴛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個蓮生先灌醉了。
張蕙貞等蓮生擺過莊,纔去;臨行時,諄囑蓮生切勿再飲。無如這華鐵眉酒量尤大似高亞白,比至輪莊擺完,出局散盡之後,鐵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只得勉力相陪。王蓮生糊糊塗塗,屢次差誤,接著又罰了許多酒,一時覺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逕自出席,去榻床躺下。華鐵眉見此光景,也就胡亂收令。
葛仲英請王蓮生用口稀飯,蓮生搖手不用,拿起籤子,想要燒鴉片煙,卻把不準火頭,把煙都淋在盤裏。吳雪香見了,忙喚小妹姐來裝。蓮生又搖手不要,欻地起身拱手,告辭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簾下,吩咐來安當心伺候。
來安請蓮生登轎,掛上轎簾,擱好手版,問︰「到哪去?」蓮生說︰「西薈芳。」來安因扶著轎,逕至西薈芳里 沈小紅家,停在客堂中。
蓮生出轎,一直跑上樓梯。阿珠在後面廚房內,慌忙趕上,高聲喊道︰「啊唷!王老爺,慢點b!」蓮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緊緊跟至房間,答道︰「王老爺,我嚇死了!沒跌下去還算好!」
蓮生四顧不見沈小紅,即問阿珠。阿珠道︰「恐怕在下頭。」蓮生並不再問,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長衫也不脫,鴉片煙也不吸,已自懵騰睡去。外場送上水銚手巾,阿珠低聲叫︰「王老爺,揩把臉。」蓮生不應。阿珠目示外場,只沖茶碗而去。隨後阿珠悄悄出房,,將指甲向亭子間板壁上點了三下,說聲「王老爺睡了。」
此也是合當有事。王蓮生鼾聲雖高,並未睡著;聽阿珠說,詫異得很。只等阿珠下樓,蓮生急急起來,放輕腳步,摸至客堂後面,見亭子間內有些燈光;舉手推門,卻從內拴著的;周圍相度,找得板壁上一個鴿蛋大的橢圓窟窿,便去張覷。向來亭子間僅擺一張榻床,並無帷帳,一目了然。蓮生見那榻床上橫著兩人,摟在一處。一個分明是沈小紅;一個面龐亦甚廝熟,仔細一想,不是別人,乃大觀園戲班中武小生小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