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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樓房,因此一望望得很遠。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了。漸漸馬路上有了小車與塌車轆轆推動,馬車蹄聲得得。賣豆腐花的挑著擔子悠悠吆喝著,只聽見那漫長的尾聲:「花……嘔!花……嘔!」再去遠些,就只聽見「哦……嘔!哦……嘔!」
屋子裏丫頭老媽子也起身了,亂著開房門、打臉水、疊舖蓋、掛帳子、梳頭。鳳簫伺候三奶奶蘭仙穿了衣裳,蘭仙湊到鏡子前面仔細望了一望,從腋下抽出一條水綠洒花湖紡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對著床上的三爺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請安罷。等你,準得誤了事。」正說著大奶奶玳珍來了,站在門檻上笑道:「三妹妹,咱們一塊兒去。」蘭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心著怕晚了,大嫂原來還沒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還有一會兒耽擱呢。」蘭仙道:「打發二哥吃藥?」玳珍四顧無人,便笑道:「吃藥還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著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著拳頭,小指頭翹著,輕輕的「噓」了兩聲。蘭仙詫異道:「兩人都抽這個?」玳珍點頭道:「你二哥是過了明路的,她這可是瞞著老太太的,叫我們夾在中間為難,處處還得替她遮蓋遮蓋,其實老太太有什麼不知道?有意的裝不曉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給她罪受,無非是不肯讓她抽個痛快罷了。其實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著貼身丫鬢,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痠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裏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裏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房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裏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裏,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太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掩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五年裏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麼?你敢賭麼?」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嚕了一句道:「怎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有什麼背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前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雲澤早遠遠的走開了,背著手站在洋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洋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裏面,放著一溜篾簍子,晾著筍乾。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裏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裏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博浪鼓,那懵懂的「不楞登……不楞登」裏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的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
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裏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讚了一會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儘管微笑著,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踅到洋台上來,拾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著笑道:「呦!小姐的頭髮怎麼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髮,該掉了不少罷?」雲澤閃過身去護著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髮,也要你管!」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妹妹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裏,笑嘻嘻的道:「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雲妹妹,老太太起來了。」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簾子進隔壁房裏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著托盤從起坐間穿了過去,裏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著。裏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只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鍊條窸窣顫動。老太太信佛,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眾人退了出來,雲澤背地裏向玳珍道:「二嫂不忙著過癮去,還挨在裏面做什麼?」玳珍道:「想是有兩句私房話要說。」雲澤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她的話,老太太哪裏聽得進?」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說不定。老年人心思總是活動的,成天在耳邊聒絮著,十句裏頭相信一兩句,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