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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便聽見吉兒的聲音在門外哇哇的趕著家畜,我也跟著起床了。
我跟她往湖邊去,仍是很長的路,湖邊泥濘一片,吉兒打赤腳,我用外套內帶著的塑膠袋將鞋子包起來,也走到湖邊去幫她汲水。
雖然這是一個村落,裏面的房舍仍是稀落四散的,因為各人都有田莊。
一九七三年此地的政府有過一次土地改革,印地安人世居的土地屬於自己的了,他們不再為大農場去做苦工。
印地安人村居的日子,我儘可能的幫忙做家事,這些工作包括放牛羊去湖邊的草地上吃草,替吉兒的兒子接紡紗時斷了的線,村附近去拾柴火,下午一起曬太陽穿玻璃珠子。
吉兒有一大口袋麥片,她將牛奶和麥片煮成稀薄的湯,另外用平底鍋做玉米餅。
我們一日吃一頓,可是鍋內的稀湯,卻一直熬到火熄,那是隨便吃幾次的,吉兒有一只鋁做的杯子。
我也逛去別人的家裏,沒有人逃我,沒有人特別看重我,奇怪的是,居然有人問我是哪一族的──我明明穿著平地人的牛仔褲。
黃昏的時候,田裏工作的男人回來了,大家一起坐在門口看湖水與雪山,他們之間也很少講話,更沒有聽見他們唱歌。
那片湖水,叫做「哈娃哥恰」,便是心湖的意思。
玉米收穫的季節已經過了,收穫來的東西堆在我睡房的一角,裏面一種全黑色的玉米,也跟那咖啡豬一樣,都是沒見過的東西。
黑玉米不是磨粉的,吉兒用它們煮湯,湯成了深紫色,加上一些砂糖,非常好喝。
這兒的田裏,種著洋蔥、馬鈴薯和新的玉米青禾。
湖裏的魚,沒有人撈上來吃。
問他們為什麼不吃魚,吉兒也答不上來,只說向來不去捉的。
湖水是鄉愁,月光下的那片平靜之水,發著銀子似的閃光,我心中便叫它銀湖了。
村中的人睡得早,我常常去湖邊走一圈才回來,夜間的高原,天寒地凍,而我的心思,在這兒,簡化到零。
但願永不回到世界上去,旅程便在銀湖之濱做個了斷,那個叫做三毛的人,從此消失吧!
別人問我叫什麼,我說我叫「哈娃」。
村中的老婦人一樣喜愛珠子,我去串門子的時候,她們便將唯一的珍寶拿出來放在我手中,給我看個夠。我們不多說話。
歲月可以這樣安靜而單純的流過去,而太陽仍舊一樣升起。
也就是在那兒,我看到了小亞細亞地區游牧民族的女人佩戴的一種花彩石,那是一種上古時代的合成品,至今不能明白是什麼東西造出來的。
它們如何會流傳到南美洲的印地安人手中來實在很難猜測。
這種石頭,在北非的市場上已經極昂貴而難得了。
婦人們不知這種寶石的價值,一直要拿來換我那塊已經許給吉兒的銀牌,不然換我的厚外套。
不忍欺負這群善良的人,沒有交換任何彩石,只是切切的告訴她們,這種花石子是很貴很貴的寶貝,如果有一日「各林哥」進了村,想買這些老東西,必不可少於四十萬蘇克列,不然四百頭綿羊交換也可以。
「各林哥」便是我們對白人的統稱。
村裏的人大半貧苦無知,連印加帝國的故事,聽了也是漠不關心而茫然。
他們以為我是印加人。
最遠的話題,講到三百里外的沙拉薩加那邊便停了。
我說沙拉薩加的男男女女只穿古怪的黑色,是因為四百年前一場戰爭之後的永久喪服,他們聽了只是好笑,一點也不肯相信。
吉兒一直用馬鈴薯餵豬,我覺得可惜了,做了一次蛋薯餅給全家人吃,吉兒說好吃是好吃,可是太麻煩了。她不學。
銀湖的日子天長地久。好似出生便在此地度過,一切的記憶,都讓它隨風而去。
望著那片牛羊成群的草原和高高的天空,總使我覺得自己實在是死去了,才落進這個地方來的。
「妳把辮子打散,再替妳纏一回!」
村中一間有著大鏡子人家的男人,正在給我梳頭,長長的紅色布條,將辮子纏成驢尾巴似的拖在後面。
我鬆了頭髮,將頭低下來,讓這安靜溫和的朋友打扮我。那時我已在這個村落裏七天了。
就在這個時候,聽見細細的?嚓一聲。
室內非常安靜,我馬上抬起了頭來。
那個米夏,長腳跨了進房,用英文叫著:「呀!一個印地安男人替妳梳頭──」
他的手中拿著相機,問也不問的又舉起來要拍。
我的朋友沉靜的呆站著,很侷促的樣子。
「有沒有禮貌!你問過主人可以進來沒有?」我大叫起來。
「對不起啊!」我趕緊用西班牙文跟那個人講。
米夏也不出去,自自在在的在人家屋內東張西望,又用手去碰織布機。
「我們走吧!」我推了他一把。
我跑去村內找每一個人道別,突然要走,別人都呆掉了。
跑去找吉兒,她抱了一滿懷的柴火,站在屋旁。
「牌子給妳,還有錢!」我反手自己去解鍊條。
「不要了!哈娃,不要!」吉兒拚命推。
她丟下了柴,急步跑回屋內去,端了一杯牛奶麥片湯出來,硬叫我喝下去。
「妳跟各林哥去?」她指指米夏。
米夏要求我與吉兒拍照,吉兒聽我的,也不逃相機,坐了下來。
消息傳得很快,吉兒的先生和兒子都從田上跑回來了。
我抱起自己的外套,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吉兒一定拒絕那塊銀牌子,不說一句話就跑掉了。
我塞了幾張大票子給吉兒的丈夫,硬是放在他手裏,便向遠遠那輛停在湖邊入口處的旅行車跑去。
我愛的族人和銀湖,那片青草連天的樂園,一生只能進來一次,然後永遠等待來世,今生是不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