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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風走後,父親變了。他沉默得多,也委靡得多,慕雲住的是公寓,沒有庭院,父親只有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遙遠的陽光出神。白天,慕雲夫婦都上班,為父親準備好午餐放在保溫鍋裡,而晚上回到家,那些飯菜常文風未動的擱在鍋中。父親的理由不是睡過頭,就是根本不餓。
父親的確是寂寞的,除了看慕風寄來的信和相片,回信更占去許多時間。但,其餘更多的時間,他只能在附近散散步。老鄰居、老朋友,都不是他樂意見到的。因為要讓人相信——並非他被兒子拋下,而是他不想出國——是件困難的事!
「爸!」慕雲常在夜深時,走進父親房中,對尚未入睡的父親道:
「真抱歉!我和淮舟都太忙,沒時間陪您,等這陣子過了,我一定多陪陪您!」
父親只拍著她的手,露出諒解安慰的笑。望著那笑,她覺得迷惑,年輕時父親身兼數職,除了上班,做家事,還要照顧兩個稚齡的孩子。但,他做得那樣認真,那樣完美而愉快!為什麼她就不能呢?
父親突然染上失眠的毛病,冬夜,他孤獨的坐在客廳裡,慕雲做完家事,她在父親身邊坐下。
「爸!您前幾個晚上都沒睡好,今天早點睡吧!」
「妳去睡吧!我……睡不著。」父親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的意思。她只好和父親閒聊,眼看壁上的時鐘指到十二點,眼皮再也撐不開了,呵欠一個接著一個。
「爸!」她不得不打斷一天中和父親相處的唯一一個小時:「我得睡了,明天還要上班,您也休息吧!」
當她回臥室,淮舟已躺進溫暖被窩,望著她似笑非笑的說:
「我當妳今夜不睡了!」
她累得筋疲力盡,爬進被窩,淮舟又說了些什麼,她已聽不清,也應不出了。
第二天下班,淮舟在車中等她,看起來愉快而有神,衝著她笑:
「雲!今天晚上好好狂歡一場,咱們先去吃飯,然後看電影,最後去跳舞!」
慕雲悄悄打個呵欠,她睜大眼睛望著興高采烈的丈夫。
「怎麼回事?」她問:「我們去狂歡,爸爸怎麼辦?」
「放心!我安排好了,打電話請爸爸自己到巷口那家新開的餃子館去吃餃子,我們回家的時候,再給他帶點吃的回去,不就結了?」淮舟輕觸她削瘦的面頰,溫存的說:
「我看妳快累壞了,我實在不忍心——再說,今天是好日子,值得慶祝的。」
慕雲發出一聲低喊,她驀地坐直身子,千萬個抱歉的攀住淮舟的胳臂,嚷嚷著: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害我忘掉了!……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以為……」淮舟慢條斯理的說:「結婚紀念日都是妻子提醒丈夫的。」
慕雲的纖手握成拳,結實的捶上淮舟,她又笑又氣:
「好啊!你這個得理不饒人的——」
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一點半了。他們輕手輕腳開了門,淮舟口渴,先進廚房喝水,慕雲把帶回來的點心擱在桌上,打算看看父親睡著了沒有,淮舟突然從廚房衝出來,拉著她往廚房走,拉開冰箱門,一個龐大的生日蛋糕盒使她楞住了,此外,還有好幾個燒好的菜,茄子燜肉、紅燒鯉魚、開陽白菜,還有淮舟最喜歡吃的素炒大燴——都是父親燒的,她全身都被定住了。淮舟拿出蛋糕盒,掀開盒蓋,是十二吋的鮮奶油蛋糕,慕雲最愛吃的,上面寫著:
「祝淮舟小雲
白頭偕老
永浴愛河
爸爸賀」
怔怔望著,慕雲張開嘴而發不出一絲聲音,她轉身奔向父親房間,推開門,父親正坐在床上,坐在黑暗中。她扭亮燈,在父親還未能適應突來的光亮時,已撲進父親懷裡,像個小女孩似的哭起來。父親摟住她,撫她的頭髮,拍她的背,她好容易止住哭泣,抬起頭望著父親,父親的雙眼閃著晶瑩的光亮,臉上卻帶著溫暖的笑。
「爸!」她哽咽的說:「謝謝您!謝謝您!」
她和父親說了一些話,然後替他蓋好被子,道了晚安。走到門口熄燈後,聽見父親在黑暗中問:
「小雲!今天快樂嗎?」
「我很快樂!爸爸!」
她在黑暗中回答。
回到臥房,淮舟正從浴室出來,口中啣著一支菸,慕雲盯著他,沒好氣的:
「我說過,要抽菸到浴室去!」
淮舟笑起來,把香菸拿在手中:
「妳要洗澡了,允許我在裡面抽菸嗎?」他說著握她的手臂,慕雲閃身甩開了,淮舟意外的揚起眉:
「怎麼了?」
「怎麼了?」她反問,盡量壓低嗓子嚷:
「我們狂歡了一夜,你知道,爸爸什麼都沒吃!他餓了一天——」
淮舟按熄了菸,他雙手抱臂,望著憤怒的妻子問:
「這是我的錯嗎?」
「你為什麼瞞著我?不告訴我爸爸苦心安排的這些?」
「我怎麼知道?我打電話回來,爸爸什麼都沒有說,能怪我嗎?」
慕雲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才又掙出:
「爸爸什麼都沒有吃!」
淮舟莫可奈何的仰起頭,望著天花板:
「他自己不肯吃,也要我負責嗎?」
慕雲猛抬起頭,冷冷的盯著淮舟:「爸爸是我的,不必任何人負責,我自己負責!」
說完,她進浴室用力關上門。立在熱氣薰成白濛濛一片的鏡子前,心臟狂跳,全身顫抖……慕雲有些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說了什麼?淮舟又說了什麼?今天——是結婚紀念日啊!
她在浴室待了半個小時,洗淨了臉,熱敷了眼,心情平靜許多才走進臥室,床頭的小燈散發著暈黃的光芒,籠罩著整個房間。慕雲掀開棉被鑽進去,淮舟背向她動也不動,她抱歉的嘆口氣,伸出手去熄燈,淮舟的手突然而迅速的握住她的手腕,在她還未回神時,他低沉的說:
「關燈以前,先接受我的道歉!」
一陣酸楚的柔情升起,她反身俯進他懷裡,低聲呢喃:
「該道歉的是我,不是你。我脾氣壞,無理取鬧……其實,你願意收容爸爸,就是對我的恩惠了……」
「傻雲雲!」淮舟愛寵的攬緊她:
「這是什麼話?諷刺我?……當年要不是爸爸,恐怕妳不會那麼容易嫁給我的。只是,有時候,我覺得擁有妳的時間太少了……」
慕雲笑出聲,她抬起頭,愛嬌的睨著淮舟:
「有跟岳父大人吃醋的女婿嗎?」
淮舟熄了燈,他帶著笑,貼著慕雲的面頰說:
「有!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