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第一部
第一章
1
小時候在夏日黃昏裡,眼裡所看到的太陽格外巨大,顏色就好似熟爛的柳橙和蘋果纏繞交融一般。雖然也挺像線香煙火最後的那一球凝火,不過煙火會一邊四散著宛如淚滴的火屑,逐漸頹然縮小,但夕陽卻是越看越覺得巨大。我總是害怕,不知道它會不會終於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掉落到街道上。
夕陽將西方天空染成一片鮮麗,而指向這夕陽的顏色,告訴我『那就是血的顏色』的人,應該是我的母親。
——那就是血的顏色。
——和人身體裡流的血,一樣的鮮紅。
『那我的身體裡也有「血」嗎?』
記得我曾經問過這句話。
『媽媽身體裡也有嗎?』
——是啊!
母親專注地望向正要沒入山後的夕陽,靜靜地回答。
——森吾的身體裡,還有媽媽的身體裡,都有一樣鮮紅的血。
『小那也有嗎?』
——是啊,小那也有。
『小那』是小我三歲的妹妹,波多野水那子,現在已經嫁作人婦,從夫姓改名為淺井。
——還有爸爸和哥哥,大家的身體裡,都流著血喔!
母親的皮膚是這麼的白皙,頭髮又是這麼的烏黑,可是她的身體裡,卻有著和這夕陽一樣顏色的『血』,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已經忘記那是幾歲時的事了。
紅色的『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難道在那之前,我從沒看過人受傷的樣子,或者自己也沒有過受傷的經驗嗎?或許吧。說不定即使有過經驗,但也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義。
『「血」是做什麼用的?』
還記得我曾經問過這句話。
——血很重要喔!因為身體裡面有血在流動,所以我們才能好好活著。
母親回答完後,緊閉上眼睛,好像在慢慢地搖著頭。
——如果受了傷,身體裡面的血流掉很多的話,人就會死掉喔。
想必當時的我,對『死』這個字的意義仍是似懂非懂。
——人會死掉。變得全身血淋淋的,一動也不能動。
母親一邊說,牽著我的手指一邊使勁捏得更緊。我那時感覺到她的手不住地在顫抖——天明明不冷。
小時候在冬天的夜空裡,高掛在天上的一輪明月很是明亮皎潔,但是每次看到的形狀都不一樣,這讓我覺得很詭異。明明是同一個月亮,為什麼有時候圓、有時候細呢?我曾經想過,說不定太陽和月亮其實是同一個東西,暫時躲起來的太陽,一到了晚上就變身為不同的顏色和形狀,出現在大家面前。
第一次聽到月亮上住著兔子這個故事,也讓人覺得怪不舒服的。那是因為我忍不住去想像,兔子一定也得隨著月亮的形狀變化,一起扭曲變形成不同的形狀。
月亮升上暗黑天幕,而指向這缺了一半的月亮,告訴我『那就是上弦月』的人,應該也是母親。
——那就是上弦月。
——從現在開始會慢慢變圓,然後變成滿月。
我從當時住的家中二樓窗戶仰望夜空。同一個房間裡,還在襁褓中的水那子睡得正熟。
——人的身體裡,有著和月亮一樣名字的骨頭喔!
我記得母親曾這麼說。
『骨頭?』
——沒錯,在我們的膝蓋關節上,有一塊叫作半月板的軟骨。
『那月亮也和骨頭一樣硬嗎?』
記得我曾經這麼問過。
『軟骨』這個名詞的意義,想必當時的我還不知道。
『既然這麼硬,為什麼月亮還可以一直改變形狀呢?』
——真是奇怪。這是為什麼呢?
我還記得當時和我一起歪著頭的母親,快樂地微笑著。映照在清透的月光之下,母親的側臉,看起來彷彿也一樣的清透。
小時候所看到的母親笑臉,總是那麼的美麗。她一直是無比溫柔,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在我記憶中的她,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過現在……母親幾乎不再像以前那樣微笑。她的美麗和溫柔,都已不再。
日復一日,她呆呆地躺在床上,臉上再也沒有任何稱得上是表情的表情。偶爾,從她的臉上會滲透出一種顏色……
——是蝗蟲。
極端的恐懼。
——是蝗蟲的聲音。
那是一種極為強烈,幾近狂亂的恐懼。我甚至覺得,她唯一僅存的就是這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