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只不過記得一切,卻意味著喪失了辨識的能力:
我們要知道,他幾乎無法做一般的、純理論的思考。他不但無法理解「狗」這個普通符號,也包括許許多多不同大小、不同形貌的個別的狗;麻煩的是,他也搞不清楚編號3-14的狗(從側面看)跟編號3-1/4的狗(從正面看)是同一個名字。他每次看到鏡子裡自己的臉、自己的手,都會嚇一跳。斯威夫特說小人國的皇帝能看到時鐘分針的移動,富內斯持續看到的則是腐爛、蛀牙、疲憊在悄悄發展。他能看到死亡和潮溼的進程。他是瞬息萬變、不容絲毫誤差的大千世界中孤獨而清醒的旁觀者。巴比倫、倫敦、紐約的絢麗輝煌抹殺了人類的想像力,在這些城市擁擠的高樓和匆忙的街道上,沒有人會感受到快樂的富內斯在南美洲那貧窮的郊區裡不分日夜所感受到的那份真真切切的熱力和壓力。他很難入睡。睡覺讓他自外於世界。富內斯躺在行軍床上,在黑暗中,想像著他周圍房舍的每一個凹陷和凸起。
(……)他很輕鬆就學會了英語、法語、葡萄牙語和拉丁文,但我懷疑,他不太具備思考能力。在一個處處都是富內斯的世界裡,除了細節什麼都沒有,而且是近乎直覺的細節。
我們為什麼能在多年後認出一個我們在意的人(即便他的容貌已變),或每天找到回家的路,即便牆面上張貼了新的海報,轉角商店重新裝潢換了新的顏色?因為我們對愛過的那個人的臉、每天走過的路,只記得基本的輪廓,就像一個圖表,雖然表面上做了許多修正,但本質並未改變。否則如果媽媽多了一根白髮,或家裡的窗戶改漆一個顏色,我們就會覺得是新的經驗,完全認不出來。
這種選擇性記憶十分重要,讓我們得以做為個體存活下來,在團體生活也能發揮功能,讓我們能夠在群體中存活。從人類發出最初的有意義的聲響開始,無論家庭或宗族都需要老者。或許在之前,老者是無用的,當他們再也無法尋覓食物的時候,就會被拋棄。有了言語之後,老者變成了人類的記憶:他們坐在山洞裡的火堆旁,訴說年輕一輩出生前發生的事(或假設發生過的事,發揮神話的功能)。在這樣的集體記憶得以累積之前,人出生後毫無經驗可言,也來不及累積經驗,就結束了一生,但有了集體經驗之後,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彷彿活了五千年,在他出生前發生過的事,以及老者學習到的經驗,都成為他記憶的一部分。
用言語將自身之前的經驗傳遞給每一個人的老者,以其最進化的程度,代表的是有機記憶,也就是用大腦記錄、管理的記憶。隨著書寫發明,我們也目睹了礦石記憶的誕生。我以礦石名之,是因為最初的文字符號是刻在陶土板上,或鑿在石頭上的,而建築也可算是礦石記憶的一種,因為從埃及金字塔到哥德式教堂,聖殿同樣記錄了神聖數字、數學計算,並藉由雕像或繪畫傳遞故事和道德教誨,其所建構的正是一部石頭打造的百科全書。
如果說最早的形意文字、楔形文字、盧恩文字、字母文字是在礦石上,最新的記憶也同樣記錄在礦石上。我說的是電腦,電腦的主要材料是矽。今天因為有電腦,我們才可以儲存大量的集體記憶,只需要知道登入資料庫的方法,不管哪一個議題,都可以找到我們需要知道的,只要輸入一個主題,就可以找到上萬條目錄。不過極致的喧譁帶來的是更多的沉默,過量的資訊反而導致絕對的無知。面對電腦所能提供的巨型記憶庫,我們全都變成了富內斯:耽溺在數百萬項細節中,失去了選擇的準則。知道關於凱撒的書有一萬本,跟什麼都不知道是一樣的。如果只建議我看一本,我會去找來看,如果得在一萬本中勘查搜尋,我會放棄。
不過隨著書寫發明,第三種記憶誕生了,我決定稱之為植物的記憶,因為雖然羊皮紙是用動物皮,但莎草紙卻是植物,而且自從紙發明後(西元十二世紀),書本就是用麻、大麻纖維和亞麻舊布製作完成的。更何況就詞源學來看,「書」的希臘文biblos跟拉丁文liber原意都是樹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