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奏的藝術上譜寫變奏
──弗朗索瓦.希加(Franois Ricard)
米蘭.昆德拉自陳他這本書是《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一曲「變奏」。事實上,《笑忘書》(一九七九年)已將這個「變奏」的概念帶入文學的世界,作者向音樂的領域借用這個概念,尤其還特別提及了貝多芬。〈天使們〉(《笑忘書》第六部)裡頭的敘事者寫道,交響樂是一曲「用音樂譜寫的史詩」,也就是一種「旅行,橫越外在世界的無窮」,而變奏曲毋寧是對另一種空間的探索,是在「內在世界無窮無盡的變化」之中旅行,變奏曲以集中、反覆、深入為軸,像某種耐心的鑽井行動,在相似的材質裡,圍繞著某個定點,持續不懈地挖掘著一條條通道,這定點始終不變,可卻無從企及,只能倚靠這般一再重新啟始的複式逼近法。如是,昆德拉說,《笑忘書》正是一組變奏曲:「幾個不同的章節一個接著一個,如同旅行的幾個不同階段,朝向某個主旋律的內在,朝向某個想法的內在,朝向某種獨一無二的情境的內在,而旅行的意涵已迷失在廣袤無垠的內在世界,我欲辯卻已忘言。」簡而言之,這是以塔米娜為主旋律的一曲無窮無盡的變奏。
不過,《雅克和他的主人》正是在一個些微不同的差別之上,也譜寫了一曲變奏。要繼續以音樂來類比的話,或許我們可以說,假使《笑忘書》像是〈貝多芬作品第四十四號:降E大調十四段變奏曲〉,那麼《雅克和他的主人》毋寧就是作品第六十六號:以歌劇《魔笛》〈是情人或老婆〉(Ein Mdchen oder Weibchen)為主旋律的十二段變奏曲。當然,我所說的差別,是在這樣的假設之下:一方面變奏的主旋律是「原創的」,而在此同時,這主旋律又僅僅是向某位前輩的作品借用的。就第二種情況看來,在嚴格定義下的一曲曲變奏(複數的)之外,還存在著一曲原創的變奏(單數的),亦即某種自始就具有啟發性的模仿。
這樣的差別,儘管如此輕微,意義卻極其深遠。首先,對於作品神聖不可侵犯的內容,我會說,在變奏的藝術裡,已有某種基本的節制,或至少有某種謹慎,原作品的內容至多是在某種程度的努力下,集聚到作品之中,而作品的本質則是在這般窘迫的努力所經營的成就裡,存在於作品的轉化與深化之中。但作品的主題如果不是創造的,而僅僅是模仿自別人的作品,此時作品的本質卻可以更清晰地突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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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質,說起來就是在〈貝多芬作品第六十六號:十二段變奏曲〉裡貝多芬與莫札特的相遇──在後者的一個樂句裡,前者發現了一首歌,而這首歌成為前者自己的創作。同樣的,在這本小書裡,僕人與主人的對話來自狄德羅、來自斯坦恩,在這對話之上,一個卓越而美麗的對話發生了,在昆德拉與狄德羅之間,在二十世紀的捷克人與十八世紀的法國人之間,在戲劇與小說之間,而正是在這無止境的對話之中,在這思想與聲音的交流之中,文學得到了最高的實現。
我再強調一次:交流。因為,如果在《十二段變奏曲》中,莫札特把他的聲音借給貝多芬,那麼反向的借用也發生了,從此我不再以相同的態度聆聽帕米娜和帕帕吉諾的二重唱,因為未來貝多芬所寫的變奏曲從此豐富了這段二重唱。狄德羅的小說也是如此,狄德羅從昆德拉那兒得到的,不下於他給昆德拉的。昆德拉劇本之精彩,劇場的雙重場面調度將角色切分(諸如大鹿客棧的老闆娘和拉寶梅蕾夫人,或是雅克和阿爾西侯爵),布景近乎全然空無,舞台上滿溢的只有演員的台詞,劇本的風格著重在刻畫雅克及其主人各自的風流韻事;簡而言之,這個化身為戲劇的讀本,讓狄德羅精彩的小說因此增色,因此更顯耀,更深化,更加屹立不搖。
在這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昆德拉的劇本以及他的表現手法,非常卓越地闡明了批判式的閱讀(lecture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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