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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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拉走進圖書館,一眼就看到蘇格拉底的身影,一如往常,他又在聚眾演說。「想像當時的場景,」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我獨自一人站在證人席裡。我面對整個法庭和五百位陪審員。」他頓了頓,企圖營造效果。
蘇格拉底背對著熊熊爐火,他的聽眾為數不多但都全神貫注。
「我告訴陪審團,一如往常般謙卑,」蘇格拉底微微弓身,「如果特爾菲鐁的先知說我是最聰明的人,那絕不可能是謊言!這一定是真的,因為我夠聰明,可以了解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這段話立刻引起一陣喃喃的同意聲,所有的智慧都從接受無知開始,每個人都還有希望!
「宣判後我告訴他們,」蘇格拉底揚起他短短的下巴,「我可以帶著罪名離庭受死,但你們這些指控我的人,將因最大的惡毒與不公而受真相親自審判。」
聽眾鼓掌。
蘇格拉底微微揮手向聽眾致意。「我把自己看作一隻牛虻,而雅典城則是一匹安於現狀的良駒。我有責任刺激雅典人跳脫自滿,讓他們做適當的思考。我整天奔波,四處演說,激勵他們、斥責他們、指責他們。」
「或許有人希望,」一個聲音打斷了蘇格拉底,顯然是被刺激得跳脫了滿足狀態而出來說話,「在兩千五百年後,你會厭倦一再重複這個故事。」路德維‧維根斯坦㜊橫躺在一張扶手椅上,頭靠著抱枕,雙腳橫在扶手上,手拿短鉛筆,在書頁留白處寫著筆記。他對於用空談哲理來釣聽眾這檔子事厭惡至極,尤其是某個蘇格拉底忠實聽眾佔據了火爐邊他最鍾愛的椅子之後。
「我因為教授哲學而被處死,」蘇格拉底說,「被處決可不是芝麻綠豆的小事。他們毫不留情地奪走我的性命,我們的同伴應該要知道,他們能置身於這個鼓勵哲學的所在有多幸運。」聽眾熱烈點頭表示同意。
「我甚至敢說自己是崇拜哲學呢!」
維根斯坦嗆了一口,試圖坐起來。「我為了哲學受盡折磨,哲學幾乎使我陷入瘋狂。」
「幾乎。」蘇格拉底強忍住嘴邊的一抹微笑。
那些環繞著蘇格拉底打轉的崇拜者讓路德維‧維根斯坦仍然覺得不好過。維根斯坦想起自己的那幫擁護者,當年他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們,讓他們相信研究哲學會毀了他們的生活。他與生俱來的魅力讓他們對他言聽計從,他門下最棒的學生就在他的建議下,到罐頭工廠去做工。維根斯坦並不後悔,但此刻他還真想念他們。
「別太自責,路德維。」蘇格拉底身著曳地長袍,飄逸地穿越房間走來。
「你別太自得,」路德維‧維根斯坦說,「你的哲學老派又沒重點。隨意在街上與路人攀談,去問他們什麼是『公義』、什麼是『善』,再假裝自己一無所知,好透過一連串的蠢問題去凸顯他們的看法有多愚蠢 ……真是吃飽太閒。」
「你指的是舉世公認的蘇格拉底式批判性思考過程嗎?」
維根斯坦聞言,整張臉拉了下來。
「說真的,一分鐘連吞三塊奶油餅乾還比讀懂你的哲學容易。」
「大人比較喜歡有口感的食物,才不喜歡被口水軟化的稀爛餅乾。你就承認吧,我寫的東西你一個字也看不懂。」
蘇格拉底當然不肯承認這種事了,尤其維根斯坦或許還真說中了。「那這要怪誰?」
「我的作品可是天才的傑作,」維根斯坦說,「難不成我還得為你創造足夠的智力去讀懂它嗎?」
蘇格拉底哼了一聲。
「要對你闡揚我的理念無異是對牛彈琴。」
「少來!總而言之,」──蘇格拉底意識到聽眾無聊得想離開了──「我的哲學一點都不老派。這些問題過去適用,未來也適用,是人生的重心,不但可以翻出來重新討論,它們根本不可以不被討論。」
「每個人都在思索這些問題。」底下有個聲音應和著。
「是嗎?」維根斯坦問。「那麼想必你們思索得還不夠透徹。不過你認為人生真的需要這種問題嗎?你覺得正常人會花時間去多想『自由意志』之類的形而上問題嗎?不,他們比較關心要怎麼把身上揹的債務還清。他們會想如何過『善』的生活嗎?不,他們比較在意他們的性生活。他們會思索現實的真實本質嗎?不,他們其實只想要升官。他們關心人的心靈如何運作嗎?當然不!他們頂多是盤算該買哪輛車比較好。這才是人類所擅長的思考。」
「那這個世界就需要另一個蘇格拉底來喚醒他們。」一個冒失的年輕追隨者唐突地插嘴。
蘇格拉底給她一個特別的「蘇氏微笑」。但這一笑的效果就很難說,因為大家必須承認,蘇格拉底長得還真不是普通的醜。
維根斯坦繃著臉說:「那才正是這世界最不需要的。像語言邏輯這樣的分析才是真正的哲學。相反的,光是空談人生的意義,這種命題根本就不成立。這也是為什麼哲學──正統的哲學──是給學有專精的人去探索。古往今來,大概只有三個人對這門學問在行。」
蘇格拉底挑起眉毛,通常維根斯坦可不會如此大方地讚揚另外兩人。
「真正的哲學本來就不該是普及的。」維根斯坦說。
但對蘇格拉底來說,哲學卻是再普遍不過的事。「我敢打賭,我可以把你口中的『普通人』教會,讓他們懂得去思考這些問題。不僅如此,他們還會愛上哲學。」
「好,賭就賭。」
「呃?」
「你不是說『你敢打賭』?那就來賭呀,隨便挑個人,再讓他愛上哲學。」
「輕而易舉。」
蘇格拉底深感自己是哲學英雄。他不是早就啟迪了許多世代的徒子徒孫?我可以讓任何人熱愛哲學,他心想,除了你以外。
「如果你辦得到,」維根斯坦說,「我就……」他頓了頓,估忖自己該下多大的賭注。
「你就怎樣?」
「太好了!打賭!打賭!」有點年紀的瑪琪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興奮得全身發抖。「我最愛賭局了。如果蘇格拉底贏了,那你就要承認他是對的,承認哲學的確在尋常人生活中扮演某種角色。」
維根斯坦勇敢地點了點頭。這賭注聽起來微不足道,但大家都明白,要維根斯坦承認自己錯了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不過等一下,」維根斯坦把這件事在腦中拆解一下,「這場打賭有兩個部分。我說正統哲學對你隨便挑的張三李四來說太難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