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珥瑪從來沒讓他把這公式從頭到尾解釋清楚過,她只要一覺得無聊(第一個變異的n),就翻白眼,接著是呻吟,最後是假裝缺氧,大口喘氣。第一個計算、第一次鐘擺,運用在珥瑪的藏書上就是波赫士妰的《虛構集》翻譯版。他注意到這本書在架上的前一本就是西班牙文原版,他不由得憶起她有次說過波赫士也會想這麼做。菲利普完全搞不清楚她是什麼意思。他對這位作家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盲人,也從沒讀過他寫的東西。
他把波赫士的書放在人造皮椅旁的錫架上,用他最近弄到的威士忌酒杯斟了杯波本加冰,調整燈罩,坐了下來。他舉杯敬珥瑪以及她的藏書。
「就算不為別的,也絕對是賞心悅目。」他說。這句話是珥瑪最喜歡的讚美。話剛出口,他就突然感到一股悲哀,一波凝聚的浪頭意外的牽引,而且悲哀並未平息。我把書留給菲利普。他無聲地為她哭泣,她的藏書突然地、最後地落在他的楓木書架上。
他不由得納悶,自己能否猜透發生了什麼事?她去了何處?她的藏身處包括所有有書的地方,任何語言,任何形式的書。而且她的藏身處可以隨著心情及她的新發現而改變。她竟會把書留給他,讓他至今仍摸不著頭緒。起初他以為是因為自己是她朋友中唯一沒有這批書籍中大部分書目的人,她當然會說,她在世上認識的那麼多人裡,他是最需要讀這些書的唯一一人。可是這批書的價值,這批書本身的價值,以及對她的價值,才是現在讓他心情起伏的原因,而他正準備用他的三四七公式來閱讀這批書,這種抽樣法若是徹底執行,就能把三百五十一本藏書以看似隨意的次序一一看遍而不重複。
他翻開波赫士。
歡迎進入我的世界。扉頁上用鉛筆寫著這行字。在這行底下稍遠處是波赫士的簡介,也是用鉛筆寫的。波赫士的鉛筆字似乎比較重,招呼詞和簽名間的距離彷彿也在說這兩種筆跡不是同時寫的,而是在不同時間由不同的手所書寫。可是波赫士是盲人,也許是在他匆匆寫下自傳時一時失去了位置感。菲利普把這頁書舉到燈前,在招呼語和簽名間的筆跡似乎有某種程度的相似。他拿起用來當書籤的十公分銅尺測量字母間的距離。他翻頁,又是張扉頁,又一句鉛筆字:無所謂。
他作勢要從椅子上起身,但躊躇起來,反而啜了口波本,又靠回椅背。接下來六天,他讀了這本書中的十八篇故事,讀得愛不釋手。波赫士是位數學家,他懂得如何用數字來寫故事。菲利普在每篇故事結尾都想問珥瑪:「妳為什麼不早堅持要我讀這些?為什麼我們跟妳的朋友圍桌而坐時,妳不轉過頭對我說:『你真的需要看看這些書,阿菲』?」每次他們和她的朋友一塊喝酒,她總是喊他阿菲,而且她也需要請他來,把他們從寫文章是不是一定要文以載道的論戰泥淖中一一釣出水面。她知道他有多痛恨被叫阿菲,而他也知道她有多痛恨她和她的朋友必須仰仗他的幫忙,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在這類爭論中還能浮在水面上的人。
《虛構集》中他最喜歡的一篇故事是第三則〈地衣〉,內容說的是一名在亞卡拉亨納利的挖墓人在墓碑的銘文上發現了密碼,又在墓碑的拱門餘弦上發現另一組密碼,最後又在死亡日期上發現一組密碼。挖墓人想帶未婚妻去看他的發現,卻嚇跑了她。他究竟從墓碑上發現了什麼,故事並沒有交代,不過之後,他用三組密碼經過仔細的三角測量,找出最後一塊石碑,最後一塊石碑上的銘文被一片美麗的地衣遮住了,地衣鮮亮的邊緣涵蓋了故事本身。波赫士,至少是故事中的波赫士,不理睬挖墓人的失敗感嘆,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想要刮掉地衣。
讀完這篇故事讓菲利普睡意全消,失眠問題比平常更嚴重。他起初考慮要在晚上出去慢跑,在賓恩登陸處的燈光下輕鬆跑個五哩。可是〈地衣〉這篇故事卻讓他有點受驚,害怕黑暗──而且德拉瓦河岸會很暗。所以他沿著第四街散步,匯入南街的人群與燈光中。人行道上的行人解開晦暗的外套,慢吞吞地領悟到天氣回暖了,露出單調的羊毛和毛氈料底下明亮寬鬆的衣服。他在深色皮膚上看見乳溝和刺青。他嗅到汗臭、香水、菸草。人們大聲談話,用笑聲來為話語下標點,不理會交通燈號。然而,每一陣微風都會吹來一股冷冽,使他們的動作聲音透著些猶豫。夜店和劇院湧出人潮,人們在尋找能讓夜晚延續的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