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菲利普在從夜店出來的人群中穿梭,走進TLA音樂廳,在L形吧檯前的眾多空凳子挑了張坐下。夜風從敞開的門吹進來。巡迴樂團邊收拾舞台邊聽著音樂,他猜那是山普森的〈草地上的狄美特〉(Demeter in the Grass)。喇叭聲音輕柔,讓他們的耳朵得以休息。舞台上只有一盞藍色的舞台燈。他點了杯波本加冰,有一下沒一下撥著吧檯檯面上的玻璃,一名和珥瑪很像的女子離開了座位,挪過來坐到他旁邊,兩人之間有張凳子被抽掉了。她把啤酒放在兩人之間,好像在宣示著什麼。
她在藍色燈光中靠向吧檯,愈看愈像珥瑪──像到讓人心湖波動的程度。可是他現在卻懷疑,有哪個與珥瑪有一點點相似的人,在珥瑪的滑流中還能保持一丁點的酷似,這只怕是他一輩子都付不完的許多小小代價之一,他的眼睛追隨著她的顏色和印象,尋覓著留在他感官中的轍跡。
女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或許是讀出他的某種想法,正要起身走開,他口中卻冒出酒吧中最常聽到的搭訕用語。於是她非但沒有走開,反而嬉鬧似的對他瞪大眼睛,大大方方轉過身來,挑戰似的抬起下巴。
「我剛好比較喜歡表演結束的時候。」他被她的表情逼得不得不解釋為什麼這麼晚來。
「浩劫餘波。」她說,看著吧檯鏡,在唇齒間回味著尾音。
「對。」他答道,這時她的視線也轉了過來。「我們在浩劫餘波中的作為。」
「大部分人都會走開不管,所以才叫浩劫餘波,所以才有價值。」她微微調整她的啤酒,動用的是拇指和中指。接著她伸手舉起他的酒杯,貼向鼻子,隨即又放回原位,正好放在酒杯留下的那圈水印子上,分毫不差。她看著他,儼然和他很熟。
「我並不是說……」他把威士忌拉近一些。「我說的我們,並不是指其他人。」
「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她趁他繼續之前說道。
「不盡然,我……」
「那是你跟別人了?你跟除了我之外的每一個人?」
他輕啜威士忌,再輕輕放下,轉了一圈。又同樣調整她的啤酒,兩種飲料排成一列。「妳跟我。」他說:「這裡。」
最後,他把波赫士的故事告訴她。她玩弄著一個有墨西哥國旗顏色的吸管編成的中國式指銬。她的兩根食指卡在指銬兩端,聽著菲利普說話,也可能沒在聽。雖然她的雙手很笨拙地給困住了,但仍不失優雅,以慢板速度將十指平均張開。她的黑髮披散著,只有一小綹辮子漂染成白色,在舞臺燈下像是藍色。她看起來像墨西哥人,也可能是義大利人,也可能是波多黎各人,也可能是猶太人,也可能是黎巴嫩人,也可能就是紐澤西人。她還能只用一邊嘴角微笑。
「我以前見過妳。」他故事說到一半時,突然插進這句話。「真的。」他希望在重述故事途中插入這句話會讓它聽起來像真心話。至少她像是覺得好玩的樣子。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現在會跟著我回家的人。」他說完了波赫士的故事,解釋完故事讓他怕黑之後,她這麼對他說。她把手指從吸管中抽出來。「我的號碼在這上頭。」她說著,把吸管玩具交給他。
她的氣味,新鮮的焦油味,在她離開吧檯後仍裊繞不去。她離開的一連串動作讓她把身體貼近他的臉,又猝然抽離。他走在愈來愈稀落的南街人群中,朝第十一街走去。最後一班電車一小時前就走了,他只好認命地走在空蕩的車站中末日般的亮光下。酒吧中的女子找到了他,她騎著偉士牌機車靠過來。
「你不是說怕黑嗎?」她說。
他讓她載一程,輕輕扶住她的腰,機車往第十一街而去。每次遇上紅燈,為了要用腳來煞車,她都會把下背部往他身上貼。他知道她能感覺到他的勃起,一次次停頓非但沒有讓他退火,反而更因為期待下一個紅燈而更加昂揚。
「抱歉。」他在第四次等紅燈時說,察覺到她的似笑非笑。
她在他住的磚樓前放他下車。
「打電話來。」她在騎走前提醒他。「你有我的指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