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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我從恢復室推進加護病房,這個房間是馬蹄型的,裡面有十幾張病床,一大群忙碌的護士,不時要讀取病床下方吐出的列印紙上記載的生命跡象。房間中央有更多電腦和一張大桌子,有個護士就坐在桌邊。
現在,聚集到我身邊的人已經有一大群了。我的死黨小金到醫院的時候,我好開心,看到她的黑色長髮綁成一個麻花辮的熟悉景象也讓我覺得好樂。她每天的髮型都一樣,每到午餐時間,濃密的鬈髮就會開始叛逆,起毛亂竄,但她始終拒絕向頭髮投降,每天早上還是編辮子來上學。
小金的母親陪她來。她不讓小金自己開遠距離的車,今天發生這種事情後,我猜她更不可能開先例了。薛恩太太滿臉通紅,妝也花了,她似乎哭過或是快哭出來了。我很清楚,因為我看她哭過好多次,她非常情緒化,小金說她「有夠愛演的」。
小金是完全相反的典型,幽默、耍寶,但很低調,所以她常常得說「我是開玩笑的」以免別人聽不懂她是說反話;我實在無法想像她會變成她媽的模樣。不過,我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拿來參考比較,鎮上沒幾個猶太母親,學校也少有猶太同學。所謂的猶太同學可能只有二分之一的猶太血統,他們和其他人唯一的差別也只有聖誕樹旁多了一個七分枝蠟燭台。
現在,我看得出來小金很火大,她在走廊上信步快走,與母親維持十呎的距離。她的肩膀突然像貓咪看到狗兒般往上拱,轉身面對她的母親。
「妳夠囉!」小金喝斥:「我都沒哭,妳他媽的也不准哭!」
小金從來不罵髒話,所以我很震驚。
「可是,」薛恩太太抗議:「妳怎麼可以這麼……」她忍不住啜泣。「這麼冷靜──」
「別哭了!」小金打斷她:「米雅還沒死,所以我不會崩潰。如果我都沒哭,妳更不准哭!」
我跟著她走回走廊,她在大廳遊蕩,繞過禮品店,走進自助餐廳。她看著醫院的樓層指南,還沒邁開步伐,我就猜到她要去哪裡了。
地下室有個小禮拜堂,裡面安靜得像圖書館一樣,還有電影院般的絨布座椅,房裡隱約傳來新世紀音樂。
小金跌坐到椅子上,她脫掉我超喜歡的黑色絲絨外套,那是她上次去看祖父母時,順道在紐澤西購物商場買下的。
「我愛死奧勒岡了。」她這麼說,同時忍住大笑。
我從她諷刺的語調中聽出來,她說話的對象是我,不是上帝。
「這就是醫院所謂的包容萬教。」她指著小禮拜堂。牆上有個十字架,讀經檯上有面十字架旗幟,後方還吊著幾幅聖母與聖嬰的畫。「有大衛之星。」她比比牆上的六芒星,「但是回教徒呢?這裡沒有祈禱布毯,也沒有任何象徵指出哪邊是麥加的東方?佛教徒呢?難道不能來個銅鑼?波特蘭的佛教徒可能比猶太人還多呢。」
我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小金用她平常與我交談的方式說話,讓我覺得熟悉、自然。除了醫護人員叫我撐著點,護士不斷問我好不好之外,發生車禍之後,還沒有人對我說過話,他們只會談論我。
我沒見過小金祈禱。她的確在成年禮祈禱過,在安息日也帶大家謝恩,但那是她迫不得已的。大半時候,她都拿自己的信仰開玩笑。她對我說了一會兒的話之後,便閉上眼睛,用我聽不懂的話語唸唸有詞。
她張開眼睛,雙手往中間一揮,彷彿在說:「夠了!」
她接著重新思索了一下,補上最後一個理由。
「求求妳別死,我知道妳一定很想離開,但是請妳想一想,如果妳死了,學校就會舉辦像是紀念黛妃那樣的俗氣儀式。大家都會在妳的置物櫃旁放鮮花、蠟燭、卡片。」她用手背擦掉一滴背叛的淚水。
「妳一定不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