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我也是這樣,我這個靈魂的繪圖員,在尋找我這一生的故事肇始的時候也是這樣。我閉上眼,隨手一戳,睜開眼睛,發現了我的羅盤指針哆哆嗦嗦地指著一九六一年四月三十日午後三點十七分。我揉揉眼睛,定睛細看。時間,指針上的時間,那個沒下巴的傢伙跑哪兒去了?看,我就在那兒──也許該說是當時我在那兒──從陽台邊小心翼翼往外看,只露出了鼻尖和一隻眼睛。這個陽台是個看戲的好地方,對我這樣鬼鬼祟祟的人尤其管用。從陽台上我可以遍覽商店內部,不會讓底下的人看見。那天店裡川流不息,以非假日來說顧客還真是不尋常的多,他們喁喁的說話聲輕盈地飄上來。那天下午是個美麗的春日,有些顧客可能只是隨意出門遛達,腦子裡東想西想,不經意間被商店櫥窗裡的手寫大字報給吸引住了,海報上寫著:「二十元以上商品一律七折」。不過這是我瞎猜的,我指的是吸引顧客進店裡來的真正原因,因為我並沒有金錢交易的實際經驗。說真的,這些陽台啦、商店啦、顧客啦,甚至春天什麼的,確實需要解釋,儘管這是必要的題外話,卻打亂了我的敘述步調,我是準備要一口氣說完的。可是我顯然太偏離正題了,我太熱心想要趕快開始,反倒射偏了靶子。我們也許沒辦法知道一篇故事是從哪裡起頭的,可是有時候倒是能知道絕不應該從某個地方起頭,不能從河水暴漲的那一般向上迴溯。
我閉上眼睛,又隨手一戳。我把鼓動著雙翅的那一刻攤平,把它的翅膀釘在桌面上:一九六○年十一月九日半夜一點四十二分。波士頓的史考雷廣場寒冷潮濕,可憐又無知的芙蘿──不久之後我就會知道她是媽媽──把玉米丘街一間商店的地下室拿來當避風港。她在極度的驚惶中竟然把自己硬擠進了一條狹槽最遠的一端,狹槽夾在一根大金屬圓杆和地下室的水泥牆面之間,她就縮在那兒,又冷又怕,不停顫抖。上頭的街道喊聲與笑聲飄過廣場。那時他們差點就逮住了她──六個穿水手服的男人,又跺又踢又吼,跟瘋子一樣。她左閃右躲,迂迴欺敵,希望他們會互撞,豈料一隻擦得亮晶晶的黑皮鞋踢中了她的肋骨,踢得她飛過了人行道。
那麼,她是如何逃過一劫的呢?
就跟我們死裡逃生一樣,靠的是奇蹟:天色漆黑,又下了雨,又有一扇門沒關緊,追捕人的失策。美國最古老城市中的你追我逃。驚慌失措之餘,她不忘繞到彎曲的金屬玩意兒之後,地下室的燈光照到她那邊只剩下微弱的光,她就在那兒蹲伏了許久,動也不敢動。她閉上眼睛,強忍體側的疼痛,集中心思去體會地下室美好的溫暖,像潮水一般慢慢滲透了她的身體。這根金屬玩意很暖和,光滑的塗層感覺起來很軟,她把顫抖的身體貼上去。她可能睡著了。對,我很肯定,她是睡著了,等她一覺醒來,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接著,既膽怯又遲疑的她必定爬出了洞穴,進了房間。天花板上兩條扭絞成一股的電線吊著一盞嗡嗡作響的螢光燈,螢光燈照耀出閃動的泛藍燈光,照亮了她的環境。嗄,她的環境?哈,笑死人!是我的環境才對!因為在她的四周,無論她從哪裡看,都只看到書本。每一面牆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塞滿了書,還有房間中央一個櫃台高的隔板兩側也有未上漆的木書架,擺滿了一排排的書,多到都快要爆出來了。有的書,大多是比較厚的冊子,攤平放在書架頂上,還有的書從地板一路往上砌,砌得像是古廟塔,要不就在隔板上摞成搖搖欲墜的一疊或是歪斜的一堆。讓她藏身的這個溫暖發霉的地方,原來是書籍的陵塚,是蒙塵珍寶的博物館,是無人聞問的書以及艱深難懂的書的墓園。古老的皮面大部頭巨冊,破裂生霉,和便宜又比較新的書本摩肩接踵,而這些比較新的書,書頁也都已發黃,邊緣轉為褐色,一碰就碎。這裡有一鞍袋一鞍袋的贊恩.格雷㜊西部小說、一籃又一籃故作憂心的佈道書、古舊的百科全書、大戰回憶錄、抨擊新政的詈罵、新女性的指導手冊。不過芙蘿當然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書本。地球歷險記。我喜歡想像她在這個新異的國度探頭探腦──她仁慈又滄桑的臉,肥壯的,不,是圓墩墩的身體,發亮又警惕的眼睛,還有皺鼻子的可愛模樣。有時候,為了好玩,我會給她綁上一條藍色小手絹,在下巴打個結,喝,那模樣豈一個可愛了得。哦,媽媽!
有一面牆上高高開了兩扇小窗,玻璃給煤灰熏黑了,很難看見外面,可是她仍然看得出天還沒亮。她也能聽見街上熙來攘往,步調越來越快。長久的習慣讓她知道另一個工作天要開始了。上頭的商店會開門,說不定還會有人步下陡峭的木梯,來到地下室。下來樓梯的人,可能是男人,大腳大鞋。砰。她得趕快,而且──索性挑明了說吧──可不只是因為她不願意被水手抓住,再踢上一腳,甚至是更悽慘的下場。她動作必須快,是因為她肚子裡有一塊肉,唔,不算是一塊肉,雖然說她肚子裡確實有東西(一共十三個),應該說是一種過程,是那種很有幽默感的人稱之為喜事的那回事。有一樁喜事就要發生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唯一的問題在於喜的是誰?她?還是我?因為我這一輩子泰半的時間都認為喜的是別人,可不是我。唉呀,別管我了──哎,說得好像真的一樣!──還是回到地下室的情況吧:喜事已經在叩門了,問題是芙蘿(媽媽)打算怎麼辦。
簡單,就是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