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她走向最靠近的書架,書架就在那根溫暖的金屬玩意後面的小洞窟邊,把爪子搆得著的最大一本書給拖了下來,往外拉,翻開來,兩腳踩住一頁,用牙齒把紙頁撕成碎紙,下一頁也是這樣,再下一頁也是。慢著,我察覺到你似乎不相信,我聽見你在問我怎麼知道她選的是最大的一本書?嗐,套句吉夫斯的口頭禪,這完全和個人的心理有關,而在這裡,這個個人就是芙蘿,我的準媽媽。說她「圓墩墩的」只怕是太委婉了一點。她超重得教人倒胃口,而每天光是搖動她那一身肥肉,就讓她脾氣超大,尖酸刻薄。尖酸刻薄而且胖得像豬,因為身上幾百萬個吃不飽的細胞吵吵鬧鬧、狼吞虎嚥,逼得她不管什麼總是抓最大的一片,就算她已經吃撐了,肚子裡的東西都快溢到喉嚨眼了,只能啃邊邊幾口了,她還是不改這習慣。當然,一旦她啃過,誰也不能吃了。所以我敢打包票,她找的鐵定是附近最大的一本書。
有時候我喜歡這麼想,我朝生存掙扎的頭幾刻就跟凱旋閱兵一樣,彩紙隨風紛飛,而且這些彩紙是《白鯨記》貢獻出來的,這樣才講得通為什麼我天性極富冒險精神。而有時候,特別是在我覺得像個局外人、像個怪胎的時候,我深信《唐吉訶德》才是禍首。不信嗎?聽聽看這個:「總而言之,他沉浸在這些浪漫小說裡,早也讀晚也讀,睡得少、讀得多,腦子空空,失了理智。他完全喪失了理性,全天下的瘋子也沒有他那樣異想天開。他相信他應該去當遊俠騎士,不單是為自己揚名,也是為國服務,所以這事非做不可。」看吶,哭喪著臉的騎士:愚騃虛妄,冥頑不靈,出醜露乖,天真到盲目的程度,不切實際到怪誕可笑的地步──這個人不是我又是誰來著?說真的,我的腦袋始終不太對勁,只不過我沒攻擊過風車罷了,我做的事更糟:我夢見攻擊風車,我渴望攻擊風車,有時候我甚至想像自己攻擊過風車。風車也罷、文化的磨坊也罷,或是無法征服的東西裡最美味可口的,那些性慾的磨臼、淫蕩的色慾小磨坊、邪淫之樂的工廠、受挫的通姦者的奇異世界,我那些可人兒的嬌軀胴體。到頭來差別在哪兒?不過是無望的主張裡無望的理由。算了,暫且不要囉唆這個吧,留著以後再嘮叨。
媽媽弄了一大堆紙,費了很大的力氣把紙拖到後面,塞進了她找到的小黑窟裡。對了,可千萬不要給她的粗聲咕噥和隆隆的喘息聲岔開了心神,遺漏了最基本的一個問題:那些紙是怎麼來的?是誰的文字被粉碎拆散,被媽媽攪成了無法解讀的大雜燴,片刻之後,成了我呱呱墜地的軟墊?我瞇著眼睛要看清楚。她把紙推進去,忙著踩緊中央,讓邊緣隆起,洞窟裡一片漆黑,我只能俯在我出生那一刻的懸崖絕頂上才能清楚看見。我從極高的地方往下看,把想像力凝聚成宛如望遠鏡。我覺得我看見了。沒錯,我現在認出來了,親愛的芙蘿把《芬尼根守靈/甦醒》拿來當彩紙。喬伊斯是大師,說不定還是大師中的大師。我就在世界上最少人讀的曠世巨作書頁落盡的殘骸上出生、躺臥、吸奶。
我家是個大家庭,沒多久我們十三個小傢伙也就在家的搖籃裡挨挨擠擠地成長了,「暴躁乖戾的小把戲,東滾西滾,為了搶奶水東滾西滾。」(這麼多年過去了,提起來我還是不能釋懷──東滾西滾,咕嘟砰咚,為了我的奶水、我的麵包屑。喔,夢想啊!)我們大家很快就為了搶十二個奶頭而你爭我奪:史維尼、恰奇、露薇娜、菲尼、馬特、皮維、香特、布丁、艾維斯、艾維娜、亨佛利、蜜兒、阿法(就是我,第十三個孩子)。他們每一個我都記得好清楚。他們是小妖怪,即使眼睛看不見,全身光溜溜,我尤其記得他們光溜溜的鬼樣,他們的四肢已經很發達,肌腱和肌肉都鼓鼓的,至少當時我是這麼覺得的。只有我一個一出生眼睛就睜得大大的,全身覆著一層軟軟的稀疏灰毛,長得也很弱小。聽我的準沒錯,生而弱小在小時候實在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在哺乳的過程中,生而弱小尤其嚴重影響了我全面參與的能力,通常哺乳的情況是這樣的:媽媽不知從哪兒跌跌撞撞回到地下室來,心情總是很壞,嘟嘟囔囔,不停發牢騷,活像是要做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除了她之外,世界史上再也沒有其他做母親的人想到過。她往床上一坐──撲通一聲──立刻入睡,張大著嘴,鼾聲連連,對身邊的混亂充耳不聞。動爪的、推擠的、咬人的、尖叫的,我們十三個傢伙同時撲向十二個奶頭。母奶與瘋狂。在這場奶頭大戰裡,我幾乎每一次都是那個被擠到一邊涼快的倒楣鬼,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封號簡直就是「一邊涼快的倒楣鬼」。我發現這樣子自嘲倒是管用。就算偶爾我第一個搶到奶頭,也很快就會被另一個肌肉比較發達的兄姊推開。我竟然沒餓死,還真是福大命大呢。當然,我是靠殘羹剩飯活過來的。即使到今天,單是回憶,我還是能感覺到後腿被人揪著往後扯,奶頭從我嘴裡滑掉的那種恐怖心情。大家說,絕望就像是五臟六腑被掏空了,或是像感冒、像噁心,可是對我來說,絕望是到口的奶頭溜掉、滑過牙齦的感覺。
嗄,怎麼了?我聽到的是靜默嗎?是尷尬的靜默嗎?你在拉扯下巴,心裡想著:「欸,那就難怪了。這位老兄把他沒出息的一輩子都花在尋覓第十三個奶頭上了。」我能怎麼回答?我是該卑躬屈膝承認呢?還是大聲抗議說:「就這樣?真的就只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