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第二章
每天晚上媽媽丟下我們,偷偷溜到外頭的廣場上,到「上層」去找糧食,我們總是這麼說。那段時間的街坊四鄰是尋糧覓食的好地方。晚上酒吧和夜店打烊,大多數的人喜歡往人行道上丟東西,除了紙袋以外,還有壓扁的啤酒罐、香菸盒、嘔吐物,他們也會扔有營養的東西,有時候是一份份原封未動的餐點。再者,波士頓城正在嚴厲打擊下層社會,在那個時代指的差不多就是廣場附近的所有人口了,而懲罰的手段之一就是不收垃圾。下水道被糧食塞滿了,行人走路得時時留意腳下。
媽媽每次一出門就像是不回來似的,而我們就在黑暗中胡鬧,壓根不管我們應當安靜,因為我們並不是合法的住戶。我們其實是擅自佔據民宅,不過從長遠來看,這家書店、精華區的餐飲店,甚至垃圾桶,根本就是一條通往湮滅之路,我們呢只不過是攀上了車屁股,說不定「偷渡客」三個字更適合描述我們。可是當時我們並不知道,我指的是搭上了前往湮滅的公車。在那麼小的年紀,是不會想到死亡的。
經過了漫長的好幾個鐘頭之後,我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這時就會聽見媽媽回來了。我們應該要安安靜靜的,可是媽媽卻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
唉,算了,也犯不著為長者諱言了,其實媽媽多少算是個酒鬼。就因為這樣──還有她龐大的體型──害她上下樓梯總是不順遂。從前我們的社區街上隨便就可以找到酒喝,而芙蘿可不是一個抵擋得了誘惑的人。她就是那種女孩,而我們的社區就是那種社區,所以每次她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回家,差不多也裝了一肚子的黃湯了,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她才能在我們的推擠和尖叫聲中酣然入夢。就跟關燈一樣,啪一聲就睡了,而且馬上就出現鼾聲,媽媽就是這樣。很多人都有嗜酒如命的爸媽,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可是回想起來,我知道在我來說,有個愛喝酒的媽反倒是我天大的福氣,說不定還因此救了我一命。《酗酒的銀色鑲邊:酒鬼之子的故事》。等到她搖搖擺擺從上頭回來,她通常渾身沾滿了酒,連喝她的奶都會讓你暈陶陶的。不過,暈陶陶的人當然不會是我。想也知道,我又給擠到一邊涼快去了,只能眼巴巴看著兄姊大快朵頤她帶回來的瓊漿玉釀,只要一根火柴就能引燃大火的瓊漿玉釀。到最後,含酒精的飲料對兄姊的影響就跟對媽媽一樣,他們一個一個睡著了,奶頭從他們露出粉紅牙齦的嘴裡溜出來。這時候芙蘿體內的酒精也差不多揮發完了,母奶也快不含雜質了,我只需要爬過那一排睏盹的小酒徒,清光一個奶頭又一個奶頭裡的美味奶汁。奶汁總是不夠,但是不夠總比沒有好,至少能讓我活命,就算是苟活也行。
我現在不用再從我出生的懸崖往外探就能找到媽媽了。我仰躺在碎紙上,可愛的兩隻粉紅色小腳蜷在空中,抬頭看著她龐大的身軀。我常常這麼做。可是我記得的印象,除了她有多龐大之外,只剩下模糊的一團。我睜大眼睛,我拖出望遠鏡,我聚焦,再聚焦,可是卻看不見什麼。每次想到這時候的媽媽,我的腦子裡除了文字之外,什麼影像也沒有。我凝聚心神,專心到險些暈倒的地步,可是除了一團模糊的形體以及「奶頭不夠」這句話之外,依舊什麼也沒有,再要有就只是像沙龍地板散發出的木屑和啤酒濃香。
我在所謂的現實世界裡不曾足跡遍天下,不過我在腦海中周遊列國,隨著思緒四處馳騁。有一次在類似的旅程中,我在酒吧遇見了一個人,他跟我說了個小時候在德國柏林發生的事,就在大戰的末期。應該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整個柏林市被轟炸得滿目瘡痍,有點像以後史考雷廣場會變成的模樣,那時是冬天,天氣很冷,食物又匱乏。他的家,也就是挨過轟炸的殘骸,又陰冷又黑暗,所以這個小男生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路邊一面照得到太陽的牆腳下,那裡至少暖和些。他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滿腦子想著食物。他家門前的馬路上有個大坑洞,是炸彈炸出來的。坑洞填平了一些,可是仍然是個坑。有一天,一輛卡車裝滿了煤,搖搖晃晃開了過來,司機沒能及時發現坑洞,轟隆一聲撞個正著,卡車彈跳得好高,一大堆煤掉了下來。可是卡車沒有停下來,只是繼續向前,轉彎走掉了,陽光普照的空盪街道上留下了四散的煤塊。無巧不巧,一小塊煤正好滾到了小男生的腳邊。說時遲那時快,街坊鄰居像是得到了訊號一樣,家家戶戶的門都猛然打開,男男女女湧上了馬路,主要還是以女人居多。小男生驚異地看著大家彎腰抄起地上的煤,放進圍裙裡、籃子裡,甚至還為了一塊煤吵架。他也伸腳把腳邊的煤塊踩住。後來,所有人都回屋裡去了,他才把煤塊撿起來塞進口袋裡。他不知道撿的是什麼,根據剛才那些婦女的表現,他知道這是很寶貴的東西,所以他繞過轉角,從口袋拿出了煤塊,張口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