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大衛坐在我們臥房的床沿,身上仍穿著幾小時前的上班服,狗兒們和幾隻貓在一旁熟睡著。儘管他手中抓著一張我們在海邊漫步的照片,眼睛卻盯著電視機,畫面停格在一個早就收播的頻道。
那張床帶給我們很多歡樂。當然,是有性生活,可是不亞於這的是無數與肉體無關的親密時刻,因為每晚大衛回家時,我通常都已經上床了。那裡也是最能讓大衛放鬆、卸除防衛,並且將工作的事暫時拋在腦後的地方。
我們常在床上閒聊一些細瑣的深夜話題,像是什麼口味的冰淇淋最難製作、融化得最慢;或者一起觀賞用TiVo預錄的影集,爭辯誰該負責半夜起床開窗子讓貓進臥房,幾分鐘後再放牠出去。
就是這些小小的互動,填滿了我們婚姻生活的無數空洞。
不過這時候大衛想的不是這些。我看得出來,因為他的眼神連一絲絲回味往事的喜悅都沒有。也許他在想別的床──我在醫院的病床。關於那張床,當然更談不上任何珍貴或美好的回憶了。
我最後一次回醫院的期間,大半是在昏迷狀態,身體連接著各種精確測量著我日漸流失的生命的儀器。其實根本不需要那些機器,從我的慘白臉色和憔悴面容就可清楚看出,不必再對我的病情抱任何希望。
缺少睡眠而顯得蒼白疲倦的大衛日復一日守在我床邊,他原本和我的大學室友、密友兼死忠支持者麗莎,約好輪流在我病房守夜,可是他執意要多陪陪我。
從我們剛踏入婚姻開始,麗莎的矛盾作風就讓大衛十分懊惱。她會在練習瑜伽之前和之後抽菸,午餐喝芽草汁,晚餐喝柯夢波丹雞尾酒;她能引述《舊約》或《新約》聖經(她在大學主修心理學之前也修過宗教學)的內容,可是卻說不出紐約州長的名字。說到她的情感糾葛──說起來還真不少──麗莎的自制力就跟一大袋花生米裡的松鼠差不多。儘管如此,她對我──連帶地對我丈夫──卻是絕對忠誠。不論她性格多麼古怪,到了最後她給予大衛的慰藉可說無人能及。
我臨終前那天,麗莎把大衛叫到我病房外面的走廊。大衛忍著淚水。「她還在硬撐,」他對她說:「她太苦了。」
「可是,你一直都是這麼要求她的,」麗莎柔聲說:「努力活著好陪你,她捨不得丟下你。」
「已經沒指望了。」
「是嗎?你真這麼想?」
「我有得選擇嗎?」
「我覺得,她必須確定你夠堅強才能安心離開。你得允許她停止掙扎,讓她走。」
「拜託,她根本沒知覺。別又說些New Age之類的屁話,我現在沒心情玩『與天使有約』。」
麗莎雙手按著大衛的肩膀。「你必須對她說再見,放她走。」
大衛猛眨眼睛。「那是謊言。天大的謊言!」
「我知道,老友。不過,有時候謊言是我們唯一能掌握的真相。」大衛退避開來,讓她的雙手撲空,落在身體兩側。「我想去抽根菸。你真的得進去把話說清楚,讓事情了結。」麗莎說著,親了下大衛的臉頰後走開。
四小時後,我安祥地走了。
我原本期待這次告別能讓我們之間達成一直以來欠缺的互諒,兩人能在最後時刻產生默契。我祈求這是打烊前的頓悟──我們能充當彼此的導師。然而,當大衛坐在我身邊,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內心充滿懷疑、恐懼和自貶的對話──無數的早知道和我不能。我已經改變不了他,因此他在那兒陪著我──尤其是在最後時刻──只是徒增痛苦罷了。到頭來,我只不過是又一個艱難而一事無成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