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一
我已經被關了兩百六十四天。
只有一本筆記本與一枝斷水的筆,還有腦袋裡的數字陪著我。一扇窗,四堵牆,四坪大的空間,兩百六十四天被隔離的日子中,不曾說出口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
六千三百三十六個小時,沒再觸摸過人類。
「妳就要有個((囚友))室友了,」他們對我說。
「((但願妳在這裡自生自滅))因為表現良好,」他們對我說。
「((另一個跟妳一樣的神經病))不用再被隔離了。」他們對我說。
他們是「重建組織」的走狗。重建組織的創始理念應該是要拯救我們垂死的社會,而同樣的這群人,因為我無法控制的事,把我從爸媽家抓出來,關進收容所。沒人在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力量,當時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只知道有人以一台白色的廂型車,開了六小時又三十七分鐘把我載來這裡。我知道自己被銬在座位上,知道自己被綁在椅子上。((我知道爸媽根本懶得跟我說再見。))我知道被帶走時,自己沒掉眼淚。
我知道天幕每天都會低垂。
太陽落入海中,窗外的世界激起一片棕紅黃橘的色彩。來自一百根不同枝頭的一百萬片葉子在風中滑翔,翩然舞出無法遠揚的飛行。狂風抓住樹葉枯萎的翅膀,迫使它們落下,任憑在底下站哨的軍人無情踐踏,遭人遺忘。
現在的樹木沒有以前多,科學家這麼說。他們說我們的世界原本是一片翠綠,雲朵原本是一片潔白,太陽始終閃耀著恰到好處的光芒。但是,我對這樣的世界印象模糊。我不太記得從前的事,唯一知道的存在是我現在擁有的世界,是過去的回聲。
我把手掌壓向小小的玻璃框,感受寒冷緊扣著我的手,給我熟悉的擁抱。我們都孤伶伶的,都欠缺了什麼而存在。
我抓起那枝墨水所剩無幾、現在已近乎無用的筆,儘管我早已領悟到必須每天節制用量。凝視它一陣子之後,我改變心意,放棄費力寫下文字的想法。有個囚友可能也不錯,跟真正的人類說說話可能會讓情況好過一些。我練習發出聲音,做出嘴巴已經陌生的常用字唇形。我練習了一整天。
我好驚訝自己居然還記得說話的方式。
我把筆記本捲成一團,塞往牆壁,然後在覆著帆布的彈簧床坐直身子,開始在這張我被迫要用來睡覺的床上來回擺動地等待。
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一睜開雙眼,眼前是兩隻眼睛兩片嘴唇兩隻耳朵兩條眉毛。
我壓抑住想要尖叫,想要發洩四肢被重大恐懼攫獲的衝動。
「你是男──男──男──男──」
「妳是女生。」他揚起一邊眉毛,不再靠近我的臉,接著露齒一笑,卻沒有笑意。我好想哭,我的眼神無助、恐懼,瞄向已試開過無數次的房門。他們把我跟男生關在一起。一個男生。
老天。
他們想害死我。
他們是故意的。
這樣才能折磨我,讓我煎熬,讓我以後連晚上都不能入睡。他雙臂都有刺青,肩膀到手肘刺成紋身袖;眉毛少了一個眉環,一定是被沒收了;深藍色的眼眸,深棕色的頭髮,尖削的下巴,強壯精實的骨架。((耀眼。))危險、威嚇、恐怖。
他大笑,而我跌下床,慌張躲入角落。
他打量了今天早上才塞進空位的小床,以及上面的乾癟枕頭、薄薄的床墊與破舊的毯子,恐怕不夠大,連上半身都不夠蓋。他瞄瞄我的床,瞄瞄他的床。
他單手把兩張床併在一起,單腳把兩張金屬床架推到他那一側的房間。他在兩張床墊上伸展身子,抓起我的枕頭拍鬆放在腦後。我已經開始發抖。
我咬著唇,努力把自己埋進陰暗的角落。
他偷走了我的床我的毯子我的枕頭。
我一無所有,只剩下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