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絕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每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能看得見,蘇明慧不禁心存感激。
一天,她醒來,徐宏志已經上班了。洗臉的時候,她在浴室的半身鏡子裡瞧著自己。就像一個有千度近視的人,眼鏡卻弄丟了。她看到的,是一張有如蒸餾過的臉,熟悉卻愈來愈模糊。
最近有一次,她在圖書館裡摔了一跤。那天,她捧著一疊剛送來的畫冊,走在六樓的書架與書架之間。不知是誰把一架推車放在走道上,她沒看見,連人帶書摔倒在地上。她連忙掛著一個從容的微笑爬起來,若無其事地拾起地上的畫冊。回家之後,她發現左大腿瘀青了一片。那兩個星期,她很小心的沒讓徐宏志看到那個傷痕。有時她會想,為甚麼跌倒的時候,她手裡捧著的,偏偏是一套歐洲現代畫的畫冊?是暗示?還是嘲諷?是誰說她不可以再畫畫的?是命運,還是她自己的固執和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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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圖書館的工作把她的眼睛累壞了。一次,她把書的編碼弄錯了。圖書館館長是個嚴格但好心腸的女人。
『我擔心你的眼睛。』館長說。
『我應付得來的。』她回答說。
她得付出比從前多一倍的努力,做好的編碼,重複地檢查,確定自己沒有錯。
她從小就生活在兩極:四面高牆包圍著的圖書館和廣闊無垠的非洲曠野。眼下,她生活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那黑暗如同滔滔江河,她不知道哪天會不小心掉下去,給河水淹沒。
那天,徐宏志下班回來,神采飛揚地向她宣布:『眼科錄取了我!』
他熬過了實習醫生的艱苦歲月。現在,只要他累積足夠的臨床經驗,通過幾年後的專業考試,就會如願以償,成為一位眼科醫生。她跳到他身上,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明白自己要更奮勇地和時間賽跑。只要一天她還能看得見,他才能夠滿懷希望為她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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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個夜晚,她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細細地看著熟睡如嬰孩的他,有時也用鼻子去拱他。直到她覺得睏了,不捨地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第二天,當她張開眼睛,發現自己醒在光明這邊的堤岸上,她內心都有一種新的激動。是渺茫的希望鼓舞了她?還是身邊的摯愛深情再一次、悄悄地把她從黑暗之河拉了上來?
行將失去的東西,都有難以言喻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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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搬了家。新的公寓比舊的大許多,他們擁有自己的家具,隨心所欲地布置。這幢十二層樓高的房子,位處寧靜和繁喧的交界。樓下是條安靜的小街,拐一個彎,就是一條繁忙的大馬路。他們住在十樓,公寓裡有一排寬闊的窗子,夜裡可以看到遠處鬧市,成了迷濛一片的霓虹燈。早上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晴空。
附近的商店,也好像是為她準備的。出門往左走,是一家咖啡店,賣的是巴西咖啡,老遠就聞到飄來的咖啡香。咖啡店旁邊,是一家精緻的德國麵包店,有她最愛吃的德國核桃麵包。每天麵包出爐的時候,麵包的甜香會把人誘拐進去。
麵包店隔壁是一家花店,店主是個年輕女孩,挑的花很漂亮。花店旁邊是唱片店,唱片店比鄰是一家英文書店,用上胡桃木的裝潢,簡約而有品味。書店隔壁,是一家花草茶店,賣的是德國花草茶。光用鼻子和耳朵,她就能分辨這些店。咖啡香、麵包香、書香、花香、茶香,還有音樂,成了路牌,也成了她每天的生活。有時候,她會在咖啡店待上半天,戴著耳機,靜靜地聽音樂。
徐宏志這陣子為她讀的,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更好的生活,是否永遠不在眼前,而在他方?她卻相信,美好的東西,就在眼前這一方天地。
有時候,她會要求徐宏志為她讀食譜。她愛上烹飪,買了許多漂亮碗盤。烹飪是種創作,她用繪畫的熱情來做好每道菜,然後把它們放在美麗的盤子上,如同藝術品。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對這樣的藝術品評價,不管她煮了甚麼,徐宏志都會說好吃。他甚至傻氣地認為,她耗費心思去為他做飯,是辜負了自己的才華。
外婆說得對,她喜歡逞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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