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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旁邊在蓋一幢大樓,他一直不知道那是甚麼大樓。一天早上,他開車回去,發現那幢大樓已經蓋好了,名叫『徐林雅文兒童癌病中心』。是父親用了母親的名義捐出來的。
大樓啟用的那天早上,他回去上班。他停好了車,看見大樓那邊人很多,正在舉行啟用典禮。他只想快點進醫院去。就在那一刻,他老遠看到父親從那幢大樓走出來,院長和副院長恭敬地走在父親身邊。
父親看到了他。他站在自己那輛車前面,雙手垂在身邊。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父親,更沒想到他的父親會送給死去的母親這份禮物。父親瞧了他一眼,沒停下腳步,上了車。
車子打他身旁駛過,司機認出了他,放慢了速度。然而,沒有父親的命令,司機不敢把車停下來。坐在車裡的父親,眼睛冷冷地望著前方,沒朝他看。
車子緩緩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只是想告訴父親,他明天要結婚了。
◆ ◆ ◆ ◆ ◆ ◆
婚禮很簡單。那天早上,徐宏志和蘇明慧穿著便服去註冊。他們只邀請了幾個朋友,擔任伴郎和伴娘的是孫長康和莉莉。莉莉身上那些環兩年前就不見了,她現在是一位乾淨整潔的設計師。孫長康在醫院當化驗師,臉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婚禮之後,徐宏志要回醫院去。他本來可以放假的,但是,那天有一個大手術,是由總住院醫生親自操刀的,他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學習。
七點鐘,他下了班,開車回去接蘇明慧。他們約了早上來觀禮的朋友一起去吃法國菜。
回到家裡,燈沒有亮,花瓶上插著他們今天早上買的一大束香檳玫瑰。
『你在哪裡?』他穿過幽暗的小客廳,找過書房和廚房,發現睡房的浴室裡有一線光。
『我在這裡。』她回答說。
『為甚麼不開燈?』他走進睡房,擰亮了燈。
從浴室那道半掩的門,他看到穿著一襲象牙白色裙子的她,在裡面忙著。
『時間到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衣櫃找襯衣。
『快了!快了!』她說。
他已經換過一件襯衣,正在結領帶。她匆匆忙忙從浴室走出來,赤腳站在門檻上,緊張地問:『好看嗎?』
他結領帶的那雙手停了下來,眼睛朝她看。
『怎麼樣?』帶著喜悅的神色,她問。
『很漂亮。』他低聲說道。然後,他朝她走去,以醫生靈巧的一雙手,輕輕地,盡量不露痕跡地,替她抹走明顯塗了出界的口紅,就像輕撫過她的臉一樣。
她眼裡閃過一絲悵惘,不管他多麼敏捷,她也許還是感覺得到。
他應該給她一個好一點的婚禮,可是,她不想鋪張,就連那束玫瑰,也是早上經過花店的時候買的。
讀醫的時候,他們每組醫科生都分配到一具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給他們用來解剖,學習人體的神經、血管和肌肉。頭一天看見那具屍體時,他們幾個同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動手。
『我來!』他說。然後,他拿起解剖刀劃下去。
畢業後,到外科實習,每個實習醫生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的機會。那天晚上,終於輪到他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小男生給送上手術檯。在住院醫生的指導下,他顫抖而又興奮地握住手術刀,在麻醉了的病人的肚皮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冒了出來。
終於,他解剖過死人,也切開過活人的腦袋。他是否與聞了生命的奧秘?一點也不。
當初學醫,他天真地希望能夠醫治別人,使他們免於痛苦。然而,在接觸過那麼多病人之後,他終究不明白,為甚麼人要忍受肉體的這些苦難?何以一個好人要在疾病面前失去活著的尊嚴?一個無辜的孩子又為何遭逢厄運?
遺傳自父親的冷靜,他敢於第一個拿起解剖刀切割屍體。然而,遺傳自母親的多愁善感,卻使他容易沮喪。
比起上帝的一雙手,一個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何異於小丑的一件道具?
生命的奧秘,豈是我們渺小的人生所能理解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一個善良的女孩臉上,那塗了出界的口紅,是上帝跟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嗎?
她的眼睛正在凋零。他慶幸自己娶了她。
◆ ◆ ◆ ◆ ◆ ◆
『我想跟你買一張畫。』徐宏志對他父親說。
徐文浩感到一陣錯愕。他的兒子幾年沒回家了。現在,他坐在客廳裡,沒有道歉或懊悔,卻向他要一張畫。
『你要買哪一張?』
徐宏志指著壁爐上那張田園畫,說:『這一張。』
徐文浩明白了。那個女孩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見過這張畫。
『你知道這張畫現在值多少錢嗎?』他問。
徐宏志搖了搖頭。
『以你的入息,你買不起。』徐文浩冷冷地說,眼神卻帶著幾分沉痛。
『我可以慢慢還給你。』他的聲音有點難堪,眼神卻是堅定的。他想要這張畫。他已經不惜為這張畫放下尊嚴和傲氣了。
『爸,不要逼我求你。』他心裡說。
徐文浩看著他的兒子。他並非為了親情回來,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女孩。這是作為父親的徹底失敗嗎?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挫敗。能夠挫敗他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曾經抱在心頭的孩子。
他太難過了。他站了起來,朝兒子說:『這張畫,明天我會找人送去給你。』
然後,他上了樓。他感到自己老了。
徐宏志站著,看著父親上樓去。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沒能力為蘇明慧買一張畫,但他無法忘記,當她頭一次看到這張畫時,那個幸福的神情,就像看到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張畫似的。他們沒時間了,看到這張畫之後,也許她會願意再次提起畫筆。
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不免會讓上帝笑話,一支畫筆卻也許能夠得到上帝的垂愛,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 ◆ ◆ ◆ ◆ ◆
第二天,父親差人把那張畫送去醫院給他。夕陽殘照的時刻,他抱著畫,抱著跟上帝討價還價的卑微願望,五味紛陳地趕回家。
他早已經決定把那張畫掛在面朝窗子的牆上。那裡有最美麗的日光投影,旁邊又剛好有一盞壁燈,夜裡亮起的燈,能把那張畫映照得更漂亮。
他把畫掛好,蘇明慧就回來了。她剛去過菜市場,手上拿著大包小包,在廚房和浴室之間來來回回。
他一直站在那張畫旁邊,期待她看他的時候,也看到那張畫。
『你這麼早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睡房去換衣服。
從睡房出來,她還是沒有發現那張畫。他焦急地站在那裡等待,期望她能投來一瞥。
『你買了些甚麼?』他故意逗她說話,想把她的目光吸引過來。
她從地上拾起還沒拿到廚房的一包東西,朝他微笑說:『我買了──』
她抬起頭,驀然發現牆壁上掛著一張畫。她愣了一下,放下手裡的東西,朝那張畫走去。她頭湊近畫,把放大鏡從口袋裡掏出來,專注地看了很久。
她驚訝地望著他,問:『這張畫不是你爸的嗎?』
『呃,他送給我們的。』他笨拙地撒了個謊。
『為甚麼?』她瞇著眼,滿臉狐疑。
『他就是送來給我。也許他知道我們結婚了。他有很多線眼。』他支支吾吾地說。
她沒想過會再看到這張畫。跟上一次相比,這張畫又更意味深長了一點,彷彿是看不盡的。她拿著放大鏡,像個愛書人找到一本難得的好書那樣,近乎虔敬地欣賞畫布上的每一筆、每一劃。
『他現在很有名了。我最近讀過一些資料。』她說。
『你也能畫這種畫。』他說。
她笑了:『我八輩子都沒可能。』
『畫畫不一定是為了要成為畫家的,難道你當初不是因為喜歡才畫的嗎?』
『你為甚麼老是要我畫畫?』她沒好氣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想畫。』
『你怎知道?』
『一個棋手就是不會忘記怎樣下棋,就是會很想下棋。』他說。
『如果那一盤棋已經是殘局呢?』她問。
『殘局才是最大的挑戰。』他回答說。
『假使這位棋手連棋子都看不清楚呢?』她咄咄逼人地問。
『我可以幫你調顏色。』
『如果一個病人快要死了,你會讓他安靜地等死,還是做一些沒用的治療去增加他的痛苦?』
『我會讓他做他喜歡的事。』他說。
『我享受現在。是不是我不畫畫,你就不愛我了?』她朝他抬起頭,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說。
『我想你快樂。我不想你放棄自己的夢想。』
『是夢想放棄了我。』她說。
他知道沒法說服她了。為了不想她傷心,他止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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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不想讓他難過,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倔強。她起初是因為喜歡才畫畫,後來卻是為了夢想而畫。
要嗎就成為畫家,要嗎就不再畫畫。她知道這種好勝會害苦自己。然而,我們每一個人,即使在愛人面前,難道就不能夠至少堅持自身的、一個小小的缺點嗎?她是全靠這個缺點來克服成長的磨難和挫敗的。這是支撐著她面對命運的一根柢柱,連徐宏志也不可以隨便把它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