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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她醒來,發現徐宏志不在床上。她走出客廳,看到他坐在椅子裡,藉著壁燈的微光,滿懷心事地凝望著牆上的畫。 她走上去,縮在他懷裡。他溫柔地抱著她。
她定定地望著他,說:『你撒謊。你根本就不會撒謊。你爸不會無緣無故把這張畫送給我們。』他知道瞞不過她。他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謊。
『我去跟他要的。』他說。
『那一定很難開口。』她諒解地說。她知道那是為了她。
他微笑搖首。
『你不該說謊的。』她說。
『以後不會了。』他答應。
『我們都不要說謊。』她低語。她也是撒了謊。她心裡是想畫畫的,但她沒勇氣提起畫筆,重尋那荒蕪了的夢想。她頭埋他的胸懷裡,說: 『你可以做我的眼睛嗎?』
他一往情深地點頭。
『那麼,你只要走在我前頭就好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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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對謊言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誰敢說自己永遠不會說謊?弔詭的是,人往往在許諾不會說謊之後,就說出一個謊言。
有些謊言,一輩子也沒揭穿。有些謊言,卻無法瞞到天亮。
就在看過那張畫之後的那個早上,她打開惺忪睡眼醒來,發覺天還沒有亮,她又沉沉地睡去。當她再次醒來,她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是空著的,徐宏志上班去了。那麼,應該已經天亮,也許外面是陰天。他知道她今天放假,沒吵醒她,悄悄出去了。
她摸到床邊的鬧鐘,想看看現在幾點鐘。那是個走指針的夜光鬧鐘,顯示時間的數字特別大。她以為自己把鬧鐘反轉了。她揉揉眼睛,把鬧鐘反過來,發現自己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 她顫抖的手擰亮了床邊的燈。黑暗已經翩然而至,張開翅膀,把她從光明的堤岸帶走。 是夢還是真實的?她坐在床榻,懷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等待夢醒的一刻。
『也許不過是暫時的,再睡一覺就沒事。』她心裡這樣想,逼著自己再回到睡夢裡。
她在夢裡哆嗦,回想起幾個小時之前,徐宏志坐在客廳的一把椅子裡,她棲在他身上,雙手摩挲著他夜裡新長出來的鬍子。昨夜的一刻短暫若此,黑暗的夢卻如許漫長。她害怕這個夢會醒,她為甚麼沒多看他一眼?在黑暗迎向她之前。
當她再一次張開眼睛,她明白那個約定的時刻終於來臨。
她要怎麼告訴他?
她想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也能拖延到天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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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都是徐宏志為她讀故事。今天晚上,她也許能為他讀一個長篇故事。
在遠古的巴格達,國王因為妻子不忠,要向女人報復。他每晚娶一個少女,天亮就把她殺死。有一位叫山魯佐德的女孩為了阻止這個悲劇,自願嫁給國王。她每晚為國王說一個故事,說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吊著國王的胃口。國王沒法殺她,她就這樣拖延了一千零一夜。漫漫時光中,國王愛上了她。兩個人白頭偕老。
這個流傳百世的故事,幾乎每個小孩子都聽過。山魯佐德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制伏了殘暴,把一夜絕境化為千夜的傳說和一輩子的恩愛。
在黑夜與黎明的交界處,曾經滿懷期待。雖然,她再也看不見了。她難道就不可以讓她最愛的人再多一夜期待嗎?期待總是美麗的,不管是對國王,對山魯佐德,對她,還是對徐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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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她聽到聲音。徐宏志回來了。那麼,現在應該是黑夜。 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麼長。她靠在床上縮成一團。聽到他愈來愈接近的腳步聲,她雙腿在被子下面微微發抖。
『你在睡覺嗎?』他走進來說。
她朝他那愉悅的聲音看去,發現自己已經再也看不見他了。
『我有點不舒服。』她說。
『你沒事吧?』他坐到床邊,手按在她的頭上。
她緊緊地抓住那隻溫暖的手。
『你沒發燒。』他說。
『我沒事了。』她回答說,然後又說:『我去煮飯。』
『不要煮了,我們出去吃吧。』他把手抽出來,興致勃勃地說。
『好的。』她微弱地笑笑。
『我要去書房找些資料,你先換衣服。』他說著離開了床。 他出去之後,她下了床,摸到浴室去洗臉。她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在這間屋子裡來去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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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過臉,對著浴室的一面半身鏡子梳頭。她知道那是鏡子,她摸上去的時候是冰涼的。徐宏志走進來放下領帶時,她轉頭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摸到衣櫃去,打開衣櫃的門。她記得掛在最左邊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摸過一點,應該是一條綠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抽屜裡。她打開抽屜,用手撫摸衣服上面的細節。她不太確定,但她應該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應該沒錯。
她換過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個皮包,走出睡房,摸到書房去。她站在門口,朝他說:『行了。』
她聽到徐宏志推開椅子站起來的聲音。他沒說話,也沒動靜。
她心裡一慌,想著自己一定是穿錯了衣服。她摸摸自己身上的裙子,毫無信心地呆在那兒。
『你今天這身打扮很好看。』他以一個丈夫的驕傲說。
她鬆了一口氣朝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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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徐宏志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場。他習慣了每次都幫她打開車門。她上了車,摸到安全帶,扣好扣子。她感覺到車子離開了地窖,駛出路面。
她突然覺得雙腳虛了。她聽到外面的車聲和汽車響號聲,聽到這個城市喧鬧的聲音,卻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宮中飛行,就像一個初次踩在鋼絲上的青澀的空中飛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
『附近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我們去嘗嘗。』他說。
『嗯!』她裝出高興的樣子朝他點頭。
過了一會,他突然說:『你看!』
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往前看、往後看,往自己的那邊看,還是朝他的那邊看。她沒法看到他手指指向哪個方向。
『哪裡?』她平靜地問。
她這樣問也是可以的,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好。
『公園裡的牽牛花已經開了。』他說。
她朝自己那邊窗外看,他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公園,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經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說。
他們初遇的那天,大學裡的牽牛花開得翻騰燦爛。紫紅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滾滾紅塵,是他們的故事。
她沒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牽牛花再一次開遍。她知道,這是一場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