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那年夏天,我和媽媽接近一個月的冷戰,也是由一本從『貓毛書店』租回來的書開始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間裡做著那些該死的暑期作業。我是數學白痴,每次數學測驗都想逃學算了。我真的不明白,一個人要是不打算成為數學老師或是數學家,那麼,除了加減乘除之外,還有必要懂那麼多嗎?
比如這一題:
一個年輕的馬戲班班主帶著六十頭海狗,準備坐船渡河。船家是個聰明漂亮的女生。她告訴班主,她收取的渡河費用,是渡河的海狗數目的一半。那麼,這個馬戲班班主該帶幾頭海狗上船?又該留下幾頭海狗給船家當作報酬?
既然是海狗,不是都可以自己游過去嗎?為甚麼還要坐船?船家漂不漂亮,是男是女,又有甚麼關係?
就在這時,本來在隔壁房間的媽媽拿著一本書,走到我的房間,倚著門扉,眼睛濕濕地跟我說:『維妮!這本書的結局很感動!女主角患了血癌,快要死了。男主角偏偏在這個時候患上一種罕有的失憶症,這種病會一天一天把過去忘掉。女主角死的時候,他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
『我不覺得感動,好白痴!』我打斷她。
她停了一下沒說話,我低頭痛苦地思考著到底該把幾頭海狗丟到船上去。所以,我並沒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突然之間,她的語氣變了,訕訕地說:
『你一向也覺得鄭和比我聰明。』
鄭和不是明朝太監,而是我爸爸的名字。他原本叫鄭維和,朋友都叫他鄭和。每當媽媽生氣的時候,她喜歡連名帶姓叫他。即使在他們離婚後,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
『我當然要嫁一個比我聰明的男人。』她說。
我懶得解釋我說的白痴不是指她,而是那本書的結局,還有那條海狗題。然而,『白痴』這兩字刺痛了她。我爸爸後來那位女朋友本來是他的初戀情人,當年,她因為要到外國留學而跟我爸爸分手。我爸爸結婚之後,她從外國回來了。這對初戀情人一直到幾年後才遇上,很快就愛火重燃。那個女的據說是個聰明、獨立又本事的事業女性。我媽媽很介意這一點。我媽媽只是個中學畢業生。
『你看你!』媽媽指著我,語氣變得有點尖酸,問我說:『你甚麼時候把頭髮弄成這個樣子?』
我的頭髮已經做了好幾天,只是她一直沒說甚麼。那時我很迷徐璐。徐璐是當時很紅的歌手,除了唱歌好聽,還是潮流指標。她很會穿衣服,前?得來又有品味。那陣子,她剛剛把一頭短髮燙曲和染黑,每一根頭髮都像小鬈毛似的,刻意造成蓬鬆和乾巴巴的效果,非常好看。我到理髮店要求燙那種髮型。我沒拿著徐璐在雜誌上的照片指給我的理髮師看,那樣委實太尷尬了。我只是盡力描述那種曲髮。結果,不知道是我詞不達意,還是他理解力有問題,我的『徐璐頭』像一包菜乾。
『你看起來像釋迦牟尼!』我媽媽愈說愈尖酸。她吵起架來一向很沒體育精神,我們明明是因為那本書而吵架,她最後總會拉扯到其他問題上。
『你又沒見過釋迦牟尼。』我回嘴。
『我見到他會問他!』
『他頭髮沒那麼長。』
『你該好好讀書,幹嘛跑去弄個釋迦頭?』
『我剛剛在做功課,是你過來騷擾我。』
『你還塗手指甲呢!』她瞄了瞄我,一副看不順眼的樣子。
那也是徐璐帶領的潮流。她喜歡把手指甲剪得短短,每片指甲隨便掃一抹顏色,看上去就像原本的指甲油脫了色似的。
我咬咬手指頭,沒好氣地說:
『這又不影響我做功課。』
除了數學之外,我讀書的成績一向不錯,這方面,她是沒法挑剔我的。
她好像一時想不到說些甚麼,悻悻然回自己房間去。到了第二天,她把我當作隱形人似的,並且開始用字條跟我說話,顯然是為了報復『白痴』這兩個字。
我們用字條來溝通,也可以一起生活,我們或許根本就不需要跟對方說話。除了偶然覺得寂寞之外,我滿喜歡用字條代替說話,至少她沒法用字條來跟我吵架。
利用字條過日子是沒問題的,但是,一些比較親密的事情就沒法靠字條了。留下一張『我的胸罩扣子壞了,幫我買一個新的。』這種字條,便是太親密了,有點求和或是投降的意味,我絕對不會寫。我的胸罩一向是媽媽幫我買的。因為不肯向她低頭,結果,有好幾天,我只好戴著一個還沒乾透的胸罩上學,一整天都覺得胸口癢癢的。這種東西又不能跟人家借。
直到一天早上,媽媽放假在家。我在浴室裡刷牙,她經過浴室門口時,小伸了一個懶腰,若無其事地跟我說:『出去吃飯吧。』
原來她剛剛申請了某家飯店的折扣卡,兩個人吃飯只需要付一個人的錢,要是不帶我去,等於白便宜了那家飯店。
我們的冷戰在當天吃自助餐的時候結束了。她像擰開水龍頭似地不停跟我說話。那一刻,天知道我有多懷念互相傳字條的日子。
『我要買胸罩。』我說。
『待會一起去買。』她快活地說,啜了一口西瓜汁,又問我:『是三十二A吧?』
『哪有這麼小?』我抗議。
她開朗地笑,望著我的頭髮說:『這是徐璐頭吧?我也想弄一個。』
我用力搖頭。我才不要跟她看來像一雙姊妹花。我討厭跟人家一樣。